深秋,虽与初冬的界线不够分明,但还不至于被误认为“七月流火”的早秋罢?实际中并非如此。那些误会的,或者选择淡化秋意的委实大有人在;她们时常以种种自出心裁的方式,忤逆气象的恒常规律,来衬托一己之风流姿态。
那些“美丽冻人”的女子里,留给我印象颇深的大抵有这样三类喻体 :春柳、夏花、秋菊。
春柳同水仙一般临水,如揽镜自照, 如作顾影自怜貌。然而水仙的一生是将整个根芽浸没在水,不管这水是否为活泉或者死潦,也不管主人精心侍弄或者置之不顾;春柳则自由得多,临水而不委身于水,如果说有所寄,它一般托之于风力,且看它的绿丝绦随风摇曳,何似一位俏佳人正一面狎水、戏水,一面搔首弄姿的情景!由此可见,世上的骚人才往往将水仙的自恋同旷夫怨女相萦系,多属于不能自己成全自己的一类。至于垂杨之柳么,除了赠别的信物外,像徐志摩君抽离其悲戚的象征,赞它是“夕阳中的新娘”,荡漾起波光艳影的回忆。另外,杨花烟柳也自然教人联想到荡妇、娼妓之流,可不是,例如秦淮河畔的柳如是即以之自况,五百年前后,她的形神莫不在河畔曳曳生姿着,每逢春来,暗暗吐着自由的飘絮。哪怕是近代上海弄堂里做皮肉生意的,也堪称发新女性之声、为新女性之举的先驱。
有人说张爱玲女士可算水仙一类,所谓“临水照花人”嘛——那我大概可以梦见上帝或者释迦牟尼笑而不语了。
那么,毋庸置疑的是,美丽冻人如春柳者,首先是具备一种自由而外放的性格。叶薇女士近来问我,何以有些女生竟在冷天里着短裙。我想,她们无非是想在通过外露体格的美好与抗季节之换的叛逆中,得到一些自由精神的确证罢了;试想一下,那些往赵家楼里投掷燃烧瓶的学生们,其中心意想来也不过如此:今天曹汝霖卖国,明天张汝霖复辟什么的,都不足为关键,关键是青年体内一腔自在的情绪得以宣泄就好。
我个人更为欣赏美丽冻人如夏花者。“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虽有印度贤哲泰戈尔褒美在前,但我以为这审美体验还可以更进一步。泰翁本在审美力上无可缺憾,夏之秋之特色全乎在眼前了,然而,还是不可避免,他在生死话题上犯了“二元论”之谬,为生与死套上了锒铛枷锁。
我认为,夏花真正的姿态同样应具自由,生时固然外露己志,死时亦当有向死而生的魄力。欲究向死而生,则不得不先由生而死看它式微的履历,未知生焉知死,又焉知向死而生?
纵观夏花一生,最著于生命的璀璨,也最擅于挥霍它,乃至于毁掉它。
阿六便是我邂逅的一朵夏花。每天她都执着于、痴迷于运动场上跑跳的淋漓酣畅,无数富青春活力的瞬间,时时刺痛到我慵懒而衰朽的灵魂。有时天凉了,我劝她勿要锻炼太久了,怕她流汗,怕她受寒——但这丝毫动摇不了她。她在我眼里,确乎有某种程蝶衣式“不疯魔不成活”的气度。她终于还是受寒了,一次或者两次,在某一个深秋的午后。那时,她来自病体的声音几乎在发颤,我一面心疼,一面感动于她像一片病叶,像一朵残蕊的夏花,斑斑点点、历历星星细数着昨天夏日里的辉煌。
其实,更加可爱的是,秋叶之死则护来岁的花,辉煌之暂隐则是为攒聚来日的新生。或许,这样的“向死而生”也是世间万物生生不息的秘密罢。
至于秋菊,我觉得它最为可憎。因为明明已经被举世贴上“傲寒”的标签,给概念化了,冻的本身意义何在?其次在色相与象征上,菊较花柳本来逊得多。寻常人家在春夏里折柳攀花的实在多过秋冬里赏菊摘菊的,一者是人不耐菊所耐之寒,二者便是苍颜黄须的菊常用来赠送老者而非用以譬喻青春。因此,在年轻人这里,它何以配得上“美丽冻人”一词呢?
不止于此,人有“爱屋及乌”,便有我“憎菊及人”。那人于我倒不是陶潜居士,而是屈原,是佩香草搴木兰的美人。他偏偏也爱菊,爱到“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地步——可以想见屈原的顽固,他是一日日等到耐寒的秋菊向酷冬缴械——一如秋菊的顽固。即便秋菊落尽,果腹屈原这般的人物后,另一个顽固而不讨喜的分子应运而生了;无数历史同样见证了这样的“生生不息”,在人心凉薄的社会里,不讨喜但合理地存在着。
冬天就要来了,但愿我能够作为秋菊的身份,在严寒里努力取暖,以便去匹配来年那春柳的柔情与夏花的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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