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娟是个出租车司机,四十出头,模样普通。老公前些年做生意亏了上百万,还脑子一热,借了高利贷。高利贷利滚利,硬是把他逼得跳了楼。本想一死了之,奈何阎王爷不在线,没收。折腾半天,整了个植物人。说他死了,他还有口气;说他没死,也就只有一口气。
他啥不懂,就不苦。苦的是他老婆周文娟。周文娟结婚以后,一直没工作。她要工作,她老公说不用,她只要把家打理好,把孩子照顾好,把公公婆婆伺候好,就得。赚钱养家他负责。周文娟是个能干的农村女人,老公说的那“三好”,对于她就不算事。她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把孩子照顾得妥妥帖帖,把公公婆婆伺候得眉开眼笑。一大家子,和和睦睦,其乐融融。
“老公,我想买辆车。”看着满大街跑的小汽车,周文娟确实心里痒痒。“你不经常在家,咱爸咱妈要是生个病啥的,去医院也方便。”
“买!不给媳妇买给谁买。这么孝顺媳妇不能亏了。刷去!”她老公二话没说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可是媳妇儿,你有驾照吗?”
“那还不容易?学呗。”周文娟喜滋滋接下卡,“老公,你说咱买啥车合适?”
“就丰田呗。实用。价格不高,耗油少,挺合适家用的。”
“好,就听老公的,丰田。老公,你说咱现在是不是给丰田免费打广告了?”周文娟想着马上就能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激动得都开始贫嘴了。
“啥广告,人家的车都卖到全世界去了,哪用得着咱打。不过说正经的,驾照一天没拿,可不许买车开车。你一买,就想开,没驾照开车不仅不安全,还会坐牢的。知道不,媳妇儿?”能娶到一个这么让人心安踏实的女人,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他可得仔细护着。
“那还用说?我一定好好学,争取早点拿到。然后开上咱们的车,带着咱儿子,咱爸咱妈,兜风去。”周文娟想想都觉得美死了。
“不是咱们的车,是你的车。刚才还说是为了方便,现在尾巴露出来了吧?兜风。人糙,说话倒是一点不糙。”说是她车就是她车,爱干嘛干嘛。
“你才糙你才糙,糙老爷们。”俩人嘻嘻哈哈顺势滚到了一起,钻了被窝。被窝暖和。
八个月还是九个月,教练来电话,“周文娟,恭喜你,顺利通过了,来拿你的驾照吧。”周文娟当时好像是在择菜,乐得差点把手机摔地上。她忙不迭地准备打电话给老公,告诉他这天大的好消息。还没来得及拨出,手机进电话了。她老公跳楼了,已经送往医院抢救,让她赶快去医院,再不去,可能就见不到人了。
晴天霹雳,大概就是这意思。周文娟感觉天真是塌了。她的老公怎么会跳楼呢?有什么想不开的?后来知道跳楼的原因,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没想到她的老公一直处于高压之下。他怎么就不跟她说说心里话呢?不然她也不会不懂事说买什么车啊?干嘛什么都自己扛着,真傻!
很幸运,周文娟老公从死神手里逃出来了。只是再也不认识她了。而逼债的一个接一个。是要给出态度了。人在债就在。借债还钱,天经地义。没什么可说。她认!儿子还小,公公婆婆已老,只有她周文娟可以把这个家撑起了,也必须撑起。撑起才对得起老公这些年对她的好。
周文娟重新立下字据,只要她活一天,她就会还一天。至于高利贷,不合法,她拒还。她没让他们还回她老公就不错了。再啰嗦,法庭见。周文娟强硬得很。她咨询过,超出一定的利息,高利贷根本不受法律保护。老公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农村女人自有农村女人的生存智慧。她还不起那么多,她必须想法自救。
县城的房子卖了,老公给她买车的钱取了,家里能换成钱的东西也换了,一一用来还债。剩下的债慢慢还,一定会还。周文娟带着儿子,带着公公婆婆,带着植物人老公,搬回了农村的老宅。老宅长期没有住人,破旧不堪,她招呼四邻帮着修缮,勉强可以入住。
公公原来是个泥瓦匠,他说,我没有老到走不动,我活一天我就帮你一天。公公开始外出接活。她没有阻拦,她的确需要公公的支持。只是嘱咐,不要太劳累。婆婆开辟了菜园,养了鸡鸭鹅,还帮她一起照顾老公。她呢承包了村里的几十亩地。有时间就去乡镇企业去打工。。。甚至去搬砖搬水泥。什么来钱她干什么。只要不违法。
儿子提出不读书了,也要帮她。她坚决不答应。周文娟说,你有大出息了,你才帮到妈妈更多。你是家里的希望,一定要用功。学费什么的,你不用操心,相信妈妈,妈妈可以。
起初,周文娟晚上和别人合伙拉黑车。她不够资格开出租。驾龄不够。只好打法律的擦边球。不像现在,私家车也可以载客了。那些年不行,查得紧。合伙人是老公远房亲戚。也是因为同情,才拉她一起。一般晚上拉黑车,只有晚上她才有时间,这时间是她放弃休息挤出来的。也只有晚上她才敢出来接活。她像男人一样拼命着。甚至比男人还拼命。她瘦但结实。精神很足。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她的心里憋着一股劲。不完成她的使命,她绝不泄气。
终于熬过了三年,债务所剩不多。就要还掉最后一笔钱了。周文娟去集市买了很多菜,做了很多菜,满满一桌,然后把家人召集在一起,庆贺解放的日子。她举起酒杯,“爸,明天起,就不要再出去干活了,陪着我妈种种菜,养养鸡,陪着孩子爸晒晒太阳。这些年,辛苦了!来,我敬您!我干了,您随意。妈也是。”公公婆婆老泪纵横,“孩子,你也辛苦了!多注意身体!看看你瘦的!”
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一切也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生活开始出现了曙光。
周文娟通过了出租车公司的面试,正式成为出租车公司的一员。她可以正大光明开车了。也许有一天,她终究会开上属于她自己的车,带着儿子,带着植物人的老公,还有公公婆婆,兜风去。
这一天,周文娟像平时一样出车。转悠到一个商场附近,看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示意她停车。她就停车,男人拎着包上了车。男人的脸色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病了。她关切地问了他,他没说话,只是挥手叫她开车。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给了她地址。看起来比较远,是在邻县的郊区,有点不太熟,不过仔细想想还是能找到。最重要的是,这一单可以多赚点。多赚点仍然很重要。
周文娟后来发现,这个男人是个哑巴。因为无论跟他聊什么,他都没什么反应,反而显得很烦躁。也是,聋哑聋哑,聋了自然听不见,听不见就说不出,说不出可不只有干着急。谁也不会开心。她就闭上嘴巴,只管开车了。那男人也放松许多,闭目养神。
路走了一多半,男人醒了。他用手敲了敲车门,周文娟回头。男人比比划划。周文娟明白了,他要下去方便一下。于是就停车。这条路两边,都是碧绿碧绿的玉米地。玉米已经快一人高了。风吹着玉米叶,哗哗作响。这时候的玉米想来是最鲜嫩的,掰几个回家煮一下,也是美味。稍微斗争了一下,看着男人还没有结束,也没回来,周文娟打开车门,下了车,把钱包也挎在了身上,顺便拿了一个塑料袋,就去掰玉米。不能白拿,等会掰几个给几个的钱。不给钱,就是偷了。她高高兴兴地掰着。玉米的味道真香啊,清甜的滋味直往鼻子里钻,躲也躲不掉。
但风突然就停了,周围安静得不可思议。只有一些小田鼠在地里作作索索地跑来跑去。周文娟猛一回头,就看到一张狰狞的面孔出现在她脑后,是那个乘车的男人。
“你想干嘛?”周文娟失声叫道。她环顾四周,没有半个人影。除了他。她害怕极了。即便老公跳楼债主逼债生活完全陷入黑暗她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害怕过,那时她有自己,有家人,有希望。而现在,她怕是连自己都要没了。自己没了不要紧,还有那些需要她的家人,他们怎么办?她不能遭遇不测。
“我能干嘛!我疯了!”那个男人不容分说就把周文娟打倒在地,然后迅速把她的双手捆缚在一起,用的是细钢丝。细钢丝一直缠绕成一团藏在他的口袋里。
周文娟懵了,“你不是哑巴?”
“我Tm什么时候说我是哑巴?嗯?什么时候?闭嘴吧你!”男人准备把擦车的抹布塞进周文娟的嘴里。
周文娟挣扎着,“不,等一等,告诉我为什么,就是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为什么?我就是不想活了!懂吗?不想活了!不想活我也得找个陪葬的,黄泉路上不寂寞!本来想寻个年轻好看的,没想到你先送上门来,就凑合吧。”男人一脸痛苦的表情,生不如死的痛苦。
“既然这样,那我就陪你吧。只是死之前我们也唠唠嗑,行不?”周文娟一下子平静下来,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慌。
“怎么,你也想死?那倒是完美了!我就没有什么负罪感了。”男人多少还是有点诧异,但也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女人,不能信,至少,不能全信。
“说说看吧,你为什么就不想活了?你说你的,我再说我的。比比谁最惨!”周文娟并不知道自己有几成把握逃脱,走一步看一步吧,见机行事。都这么些时间了,怎么就没有一辆车一个人经过呢?她不知道,前面就是断桥,因为洪水太急,毁坏了桥梁,尚未修好。施工队明天才能过来。这是条死路。暂不通行。
“你心态不错啊!都快要死了还有闲情逸致说那些没用的。算了算了。就说说吧。我原来都准备和女友结婚了。却染上了吸毒。吸上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倾家荡产。女朋友也离开我了。我爸也被我活活气死了,他还不到五十岁。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没妈,是我爸一手把我抚养大。供我读书供我上大学。可现在我把他气死了。他再也回不来了。我一无所有,还背负巨额的网贷。你说,我活着干什么?你呢,为什么就同意陪我一起死?”男人擦了一把眼泪,问起了周文娟。
“没有人愿意死,尤其是陪另外一个人死。总有非死不可的理由才会如此决绝。你的网贷欠多少?”危险级别又增加了,对方居然是个瘾君子,怪不得看起来无精打采。好在,他还受过高等教育,也许还有转机。
“35万。我是一分也拿不出了。同学朋友都被我借光了。我还不起,也不想活了,我陪我爸去。”身体不舒服起来,难受啊。
“35万。不多。我来帮你还。我们一起活下去。活下去总有希望。你要死了,你的父亲九泉之下也不会心安。好不好?我说话算话。”周文娟眼见得他的眼神渐渐暗淡下去,觉得大事不好,他会不会犯毒瘾了?要是这样,那就麻烦了。
“我凭什么信你?你能有什么钱?你不过就是一个出租车司机!骗我!我不傻!”他吼道。
“不,听我说。我曾经帮我的老公还了上百万,用了三年时间。他因为被逼债跳了楼成了植物人,现在还躺在家里。可我从来没有放弃他。我也不会放弃你。相信我。”他的情况看起来很不妙,得抓紧时间说服他。
“真的?你这么厉害?”男人还是将信将疑。他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瘦小普通的女人会有那么大的能量。怎么可能,三年还掉上百万?难受,难受得肠子都抽抽起来,脑仁更是要爆裂。
“我不会骗你!我以我全家的性命向你发誓,我没有半点假话。我说假话,全家死绝!这下,你还不信吗?我说帮你就一定会帮你。好兄弟,把我解开。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让我送你去医院。一定会没事的。”周文娟的话发自内心,她一定会帮他,只要他放了她。她本可以趁着他毒瘾发作时选择逃开,但没有。她给他机会,也给她自己机会。
“我信你!”男人艰难地把细钢丝一圈一圈拿掉,说,“对不起!”
周文娟从地上爬起来,扶起那个难受得蜷缩成一团的男人,走向出租车。拨打了120。“姐姐,没用的。”男人虚弱地说,“车上有一个包,是我的,里面的东西干干净净,我送给你。姐姐,你的怀抱很温暖。不要记恨我。原谅我的荒唐。”
“你想干嘛?”
男人已经不能回答了。后来从医院得知,他是脑癌晚期。而包里,整整五十万人民币,一张五十万的银行卡。还有张纸条,即是遗书,大意是,谁最后送他到医院,谁就有权得到他所有的财产,包括一套别墅一辆车,还有一百万。
周文娟什么都没要。她希望他,安息。而她,会一直勇敢地活下去,并且活得越来越好。她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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