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

                                 

      相信物极必反，于是便爱上了吃茶，想着或许苦极必会是乐。

      我称之为“吃”，而非“饮”或“品”，是因为总觉得自己不具备那种姿势的气质抑或风度；对于茶，我了解甚少，简直算得上皮毛，所以也不敢称“品”；而“吃”似乎俗了些，可也实在。

        有人有了新岁开春的绿茶，据说价格不菲，便要舍弃“故茶”，也即年末所购，算不得旧。我有些不忍，感觉总是陪着过了一个新年，该有点儿人的灵性，扔掉它好像丢弃了一个生命，随它自生自灭了，而且也辜负了冰箱的厚爱——因为，整个冬天，它都蛰伏在冰箱里的。世上万事万物都该在他有生之年淋漓尽致地发挥其作用，我想。

      扔掉一段记忆就像扔掉一件旧物，对于这包茶，反之亦然。或许扔掉之初，稍有牵挂和怀念，可时间一长，便褪去记忆，日子又如平常无二。

        我欣然找来一盏透亮玻璃杯，净手，小心翼翼的捻起少许茶叶放入杯中。待水完全煮沸，白烟氤氲，便盛了适量缓缓注入。顿时，杯中绿茶犹如得到指令，欢快地跳跃起来:翻身、打滚、倒立……摆出各种姿势示我。或许，它们也像人，总得实现其存在的价值才不枉来世一遭。很荣幸，我是助其实现价值的主人！

      待水注满杯子，那叶子便缓慢歇了下来。有的沉入杯底，或平躺，或欠身，或斜倚；有的悬浮半空，直竖着身子，随水扭动着；有的齐聚杯口，像一群争抢着出门的孩子，拥挤而无杂乱……望着这些叶子，我竟想到了人的这一辈子：那沉入杯底的该是持重的老年。他们已年过花甲，经历了沧桑，看破了红尘，只想回归自然，为世人留下积年累月的底蕴；悬浮半空的尽是那奋发有为的青年了。他们一律昂首挺胸，整装待发，期待着在工作岗位上做中流砥柱；而那拥挤于杯口的，便是初生的牛犊，有着不怕虎的精神，对任何事情都充满好奇，他们想一跃杯口看个究竟：“世界那么大，我想去走走”；有的或许还怀揣着“诗和远方”的梦想呢。

      我凝神细看，茶水已变为淡绿色，是初春草原的颜色。原来，人们所谓的“茶色”是有偏差的，那种色是红中带黑，像商店卖的不够上色的酱油，也有秋日夕阳之味，让人一见便心生苍凉之感。可这春茶，绿的透明，绿的有生机，绿的惹人怜爱！真让人怀疑是朱自清先生扯来一把梅雨谭的绿匀撒在这片茶叶上了！

      下一步该是品尝这盛满老、中、青，纠集了人的一生的茶的味道了。

      我慎重地端起杯，轻轻拧开杯盖。顿时，一缕轻烟袅袅溢出，飘飘如茶之精魂。轻轻撩扇杯口，那香气就扑鼻而来，淡淡的，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像春晨的微风，有料峭的寒意；像少女额前的几绺青丝，清新脱俗；像深夜清泉的细流，时断时续。

    嗅觉的复苏，使我忆起二十年前曾与“名茶”的一段缘分。那几年，常跟着一群人深入茶园采茶。春风前后，正是春茶采摘的最佳时令。走进茶园，一垄一垄的茶树赫然呈于眼前，而那刚刚冒尖的新芽正站立枝头，沐浴着和煦的暖阳。我常想，也正是站得高才享尽“天恩”，吸尽日月之精华，方有如此之仙气。

      机缘巧合，有一次，茶园主人殷勤地为我沏了一杯，说：“这茶可名贵着呢！就现在的季节，光采摘费一斤就是十块钱。而且，一个快手，半天能采五六两就了之不得了……”听了茶主人的话，我疑心那制成的名茶该是千把元一斤了。一分价钱一分货，我想象着那名茶的奇异，便迫不及待地呷了一口——用到“呷”字，是因为我当时的确是小抿了一口。那香气真正儿是沁人心脾，所到之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熨斗熨过一般，舒舒坦坦的。真的，直到现在，那种感觉仍在，往后，就再也没有能超越它的。如今这茶，香气虽比不上当年之浓郁，但那股清气也是少有的。我在想，或许，随着年龄的递增，自己的嗅觉也腻烦了醇厚，改为清淡了?有些爱上了这清幽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春茶！

      小啜了一口，清苦毫不掩饰地留在嘴里。不错，是春茶特有的苦味——不反胃，不烧心，却稍带着点儿清新，仿佛它的到来就是要驱赶所有的污浊秽气。我咀嚼着这苦味，好像真的就清醒了许多。茶水的提神作用可能就在于此：它告诉你，香总与苦相伴，“苦”尽“甘”才会来。就像人的一生，不会苦一辈子，但总会苦一阵子。因为苦一阵子才能使你更加珍惜甜的日子，才能在年老时，咀嚼着甜香，回味着清苦！

      曾到过一些雍容华贵的场合，那盛茶的器具也别具一格：一盏古色古香的茶壶被一群小巧玲珑的，只盛得下一口茶的精致小杯包围着，整个就像一位母亲守护着一群孩子，那壶里的水好像永远也倒不尽。渴极时是不能喝的，要像喝红酒，择一悠闲时日，坐在桌前，缓缓续上一杯，用俩手指轻巧地端起，另一只手托住杯底，慢慢送入唇边。先嗅其香，再品其味，那种感觉只有喝者能玩味。

    饮茶已成一种文化，它源于中国，传入日本、朝鲜。印象中总有一位穿一身青花和服的日本女子，挪碎步袅袅娉娉地走到茶桌前，坐下，缓缓伸出纤纤素手，极其娴熟而又优雅地拎壶、沏茶，口中还念念有词，什么“白鹤沐浴”、“乌龙入宫”、“关公巡察”、“韩信点兵”……流畅、温婉、柔美的动作，即使脾性极火爆的人见了也能息心鉴赏。

    据说，茶具是很有讲究的。有所谓的“茶道六君子”，木质要纯然，纹理要清晰，颜色要温润，形状要相似，工艺要不同……那得要费多少材料，多少工时，多少心思才打造一副的？

    若再仔细考究那“茶”字，方知我们的祖先造字是极有讲究的。那“茶”字拆开来便是“人在草木间”了，那不就意味着吃茶者也有回归自然，重拾本心之情思?这样说来，好似有些禅意了。百度一下，竟找到明代乐纯著的《雪庵清史》，也足以证明其“茶佛一味”。但，我倒觉的，茶与文人墨客渊源更甚，因其提神之功效，也因其悠闲之意境。唐朝元稹有：“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一个“慕”字道不尽茶与文人难分难解的情缘；“弹琴阅古画，煮茗仍有期”。饮茶，也让文人变得幽雅、文致、充满了诗情画意；“戏作小诗君莫笑，从来佳茗似佳人”，坎坷一生的大文豪苏轼，对茶也是情有独钟啊。而且还有不少与茶有关的佳话呢。郑板桥扬州郊外与五娘的邂逅，不是茶牵出的姻缘吗？

    而茶之于我，也曾作伴度过好多朦胧之时，涂鸦之夜。常于案头写字间隙，吃一盏清茶，精神便振作起来。至于我面前的这盏春茶，更多的倒是让我品到了人生况味，它让我在舒适的日子里回味着曾经的悲苦，在悲苦的日子里品尝着即将到来的甘露。人生百味都得品尝，关键是无论身处何境，都能保有一颗淡然的心！

      “一蓑烟雨任平生，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还是用苏轼的生活态度来指导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