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有一件事,至今没向很多人提起过。
算心上很深的一道疤,我敲第一个字回溯的时候,就仿佛听见一阵“呲啦”的声音,伤口裂了。
我小时候长得很不讨人喜欢,又黑,又矮,又瘦得过分,五官也糙里糙气,在初中那年一节晚自修上,我收到了一张纸条,里面画了两个头像:一个是小女孩,脸上写了“仙女”两个字,下面是我们班班花的名字,另一个是一头猪,样子又邋遢又可怜。
那头猪下面,写的是我的名字。
我是难过,但没打算把这件事往外说,可当天回家晚饭,我妈做好饭菜,轻描淡写问了一嘴,今天学校有什么好玩的事呀?我一下子忍不住了,眼泪很快出来,我告诉了她这件事。
后续是什么,后续是我妈去找班主任反映,班主任人很好,又很喜欢我这个模范生,在第二天的早读质问了班上的所有人。我回家过后,我妈一字一顿地,长篇大论地教育我说:你可千万别把别人对你外貌的嘲笑放到心里去。那个周末,她又破天荒地,主动带我去买了很多很多件漂亮衣服。
后来我再想起这件事,最懊悔的地方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
我很希望我没有告诉过她,因为我给她添麻烦了,她无法完善我的外貌,她也无法分担我的恐惧,但我知道,她比我难过。所以她想了所有办法,又是向老师报告,又是动之以理地劝说,又是给我买衣服,她怕我丢失了自信,她把能做的所有事都做了,可她不知道的是,我的自信还是丢失了。
只是我从没有向她讲起过,我在那天以后的,接下来的,最自卑的那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不知道我有多恨自己长得不够好看,我哭过多少次,怀疑人生多少次,因为我从来不说,我在悄悄想办法弥补,一直到我二十来岁,实现了自己的作家梦,我知道我终于可以跟自己的外貌和解了。
我打完了一场硬仗,是自己跟自己打的,所有的硝烟,厮杀,刀光剑影,没有第二个人见到过。
孩子和父母,不就是这样的关系么,一边是父母,用尽全力要给到最圆满的,最笃定的,365度无缺憾的陪伴,但另一边是孩子,一直在长大,一直在逃,一边逃一边歉疚:对不起,我已经不想再向你们分享我的人生了。
我不是不爱你们了,是渐渐地领略了太多人生的难,人生太难了,我好不容易才走过来,不讲给你们听了吧,你们的承受力也有限。
02
如果我以后有了小孩,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幼儿园和小学时候,他还愿意叽叽喳喳地把所有鸡毛蒜皮抖落给我,上初中他会叛逆,或者讨厌我,他可能会觉得我不够有钱,不能让他买最爱的AJ球鞋,到高中他学理科,化学怎么都不及格,他已经听倦了我对他说“多做题呀,多看书呀”,他会扔下一句“你什么都不懂”,把卧室门“嘭”地一声关上,他高考过后离我远去,去一个我甚至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上大学,他第一个爱上的姑娘什么样子,他为她犯过什么傻,他遇到了哪些卑鄙的人,对他做了什么不择手段的事,我都不知道。
我赋予了他生命,再目送他飞往星辰与大海。因为他,我有了无数个牵挂,但很多牵挂,都悬在半空中,没有答案。
看了这几天的新闻一直很难过,想到孩子们最无辜却是最容易受到伤害的,想到这群孩子们要是以后突然懂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遭遇了恶魔,等痛苦袭来,他们怎样跟父母相处呢?也许等他们到了年纪,已经不会再向父母毫无保留地汇报自己的人生,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有明判了,他们会三缄其口的吧,因为知道父母会因此痛苦的,那就不要说了吧。
而父母,又要因为他们的沉默,一边忐忑,一边亲历更深的痛苦。
父母是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孩子也是,这世界又不全是好人,所以我们从出生到长大,要受很多很多的伤,淌过很多很多条险流,人生如逆旅,有烈风,深谷,断崖,除了自己死死扛下来,别无他法,就连亲人的陪伴,也脆弱至极。
像我这一路,小时候因为外貌被人嘲弄,长大后混得人模人样,却总会遇到谁任意践踏真心,我就连最风光的日子里,也有失眠、爆痘、嚎啕大哭——
但这世界对我下的手,已经算是很轻了。
那些天真来到世界上的小孩们,后来要怎么避开侵犯、排挤、校园暴力呢,世界这么复杂,我自己都没活明白,我自己都被虐待儿童的新闻吓得毛骨悚然,我以后作为父母,要怎么守护他呢?要怎么教会他区分坏人呢?怎么教会他抵抗?怎么教会他修复创伤?怎么让他拥有克服悲伤的力量?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小孩子太美好了,我前几天写完书稿走出咖啡厅,草坪上有很多小孩子一起玩,扯着气球,穿着胖乎乎的衣服,跑起来一颠一颠的,笑声又稚嫩又明亮,他们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复杂,他们以为抬头看得见蝴蝶,低头踩得到泥土,便是很满意的一天。
但美好需要守护,否则香消玉殒。
如果我要生孩子,我一定要明确的事情是:我可以给到很好的守护,我已经有足够的智慧、能力和眼界,可以给予他一个目之所及的,最安心、最坦然、最不枉今世的人生,他要很开心地长大,不能出类拔萃也没关系,健健康康的,热热闹闹的,过完这一生,有所收获,就够了。
不然我不忍心送他到世界上,和令人发指的坏人们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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