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年才慢慢开始真正懂得和欣赏杜甫。
早年的杜甫,满满的自信。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壮游》)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房兵曹胡马》)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画鹰》)
那份少年的阳刚之气,让我想起贝多芬早年的音乐,比如第一和第二交响曲,早期的几支钢琴奏鸣曲,及早期的弦乐四重奏。有趣的是早年的杜甫更多些狂气,贝多芬更多一份“呆萌”。
少年杜甫的那份狂气,很有意思。中国两千年的儒家文化体系下,有相当数量的天才,IQ很高,熟读了一肚皮的圣贤之书,写得好诗做得好文章,便觉得自己就应该立刻去治国平天下。比如杜甫说: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壮游》)
然而,他们全没有受过任何实际的行政管理训练,情商和人际能力也是大大的问号,入了官场非但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反而是到处得罪人,撞得满头包。杜甫李白是这样,之前的王羲之是这样,后世何绍基亦是如此。
罗斯科 “Four Darks in Red”。1958年。惠特尼美术馆真正成就老杜“诗圣”的那些中后期名作,主调是“悲怆”。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羌村三首》)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
老杜的伟大,是其悲怆背后的坚韧,那种历尽艰辛而不怨天尤人(老杜晚年诗里经常自嘲),那种朴质厚重,是全人类的,至少是全民族的。同样是悲剧性,老杜的情感厚度要远远强于柴科夫斯基。柴太个人,太纤细,格局不大。那种“伤感”,要不得。而不少西欧和美国乐队的演绎,又会过度强调这种纤细伤感。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我听到的俄罗斯和东欧乐队 演奏的柴科夫斯基往往有说服力得多。
罗斯科 “第十五号”。1957年。伦敦皇家美术学院然而,伴随着老杜的悲怆的,是无奈。贝多芬则大不同。孤独和悲怆伴随了贝多芬大半生,然而他的悲剧性极深沉,如他后期的几支弦乐四重奏,简直有《老子》那种“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的味道。贝多芬的骨子里更是百折不挠的斗士和巨人。听贝多芬《第七交响曲》,在悲怆的第二乐章后仍能奋起,直闯入狂喜之境。第八交响曲的清朗澄澈,已经接近(但还是没有达到)莫扎特那种“神性”的境界。而到第九交响曲的末乐章,已是天堂里的颂歌。
与贝多芬勉强可以比较的,是曹孟德。曹公亦有巨大的悲怆,然而他不仅“有铁的精神、身体和神经”(顾随《魏武与陈王》),更有回天的手段: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龟虽寿》)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短歌行》)
曹公句“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直与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末乐章的境界相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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