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清晨,睡不着也不想赖床,早早起来烧上一壶水。本是依习惯冲上两碗麦片,忽然间想起最近带回的一袋茶叶。散装的,扁平的叶片,还有些许绿色。是当年的新茶。于是从茶叶罐子里撮出一小把,冲上。
适逢长周末,不需急着去上课。坐在餐桌边,看着茶叶在沸水中翻腾一阵后,慢慢舒展,茶水的颜色从叶子周围慢慢氤氲开了,熟悉的往事忽然从某个角落逸出......
老家是个茶叶大省,素来以某种顶级茶品出名。故乡的人,也大多爱喝茶。
爸爸就是一个老茶客,打从我小时候开始,就知道爸爸的一天是从一杯酽酽的茶开始的。每天清晨,伴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早间新闻,爸爸的茶杯里就冲入滚滚的开水,开始了我们普普通通的一天。广播里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和着清新的茶香,成了我生命的底色。从此以后,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读到什么,江南清晨温润的空气中回荡的圆润的新闻播报,和广口茶缸里袅袅上升的水汽,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刻闪现。
按时下流行语,爸爸是个资深宅男。早年住在单位后面的一栋低矮平房里。家和单位近在咫尺,爸爸基本就大门不出了。除了上班,就在简陋的客厅和厨房间来回。除了变花样弄点包子花卷麻花之类哄我们小孩开心外,就是读书。如一般的双职工家庭,家中并不富裕,但常年订着《收获》,《人民文学》等杂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父女俩面对面坐着,各就一杯清茶,各看一本闲书,看完再交换。有交流有讨论。平平淡淡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
家中几乎每天都有朋友来访。因为住在单位后院,常有家在外地的同事来吃顿便饭。爸爸妈妈待人热情真诚。来者都是客,没有美味珍馐,但就着一杯粗茶一顿淡饭,朋友间总能聊上半天。爸爸不善喝酒,一杯清茶,同事朋友间的情谊也是日久弥新。
一个月前妈妈去世,许多阿姨伯伯前辈们来吊唁,其中有些人已是年迈到步履蹒跚,却由孩子们陪着来,坐着和爸爸说说话,或给妈妈烧烧纸钱......那些情景,让我生出很多感动:妈妈一直为我们是外来户遗憾,到了他们晚年,我们小家庭又移居海外,父母家里就更显冷清了。但我也知道,爸爸妈妈从来不缺真情。
清茶寡淡,却余味醇厚。
爸爸有几个一辈子的莫逆之交。他们这代人因为特殊时代,经历过几大运动,起起落落,但这些朋友总是不弃不离。
其中一位老胡伯伯,是宁波同乡。记得他当时在银行任闲职,几乎每天下班总来家里小坐。爸爸为他准备了一个专属茶杯,每天一定会有一杯浓香的茶等着他。有几年,爸爸被批判,后来有段时间赋闲在家。昔日的一些同事朋友因为各种顾忌,不敢上门。但老胡伯伯和其他几位叔叔伯伯从无所畏,每天雷打不动准点出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尽在一杯清茶几番谈吐中......
家里每年要消耗几十斤的茶叶。多年来妈妈总是请她远房的表妹夫帮忙。那位姨夫农大毕业,专业制茶高手。他帮忙选购的茶,特别醇香。改革开放后因为茶叶市场鱼龙混杂,更是一直在他信得过的茶场购买。记得有一次带着他亲手炒制的新茶回多伦多,一位同学闻到茶香过来问讯。后来送她一小包,事后她说她的公公,一位来自广州的老茶客感慨万千 -- 已经很多年不曾喝过这么香的茶了!
这位姨夫,和爸爸也是志趣相投的人。在他三十多岁时,因为家族遗传病史,双耳失聪。但每每来家,靠着纸和笔,揣摩着爸爸的口型,居然相聊甚欢,宾主尽兴。他是个温厚开朗的人,因为耳聋,说话声音特别响亮,笑声也格外有感染力。其中聊得最多的,自然是品茶和茶事。
我们不是大富大贵之家,来往的也都是平头百姓工薪阶层。淡淡的茶香中娓娓的家常,却在我来加拿大十几年间,时时想起,备觉温馨,情味深长。
清茶幽淡,日久天长,有味的是生活,是人情。
新茶真香。我轻啜一口,细细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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