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袖揣着两块银元,飘飞在通州的大街上。
那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一边是饭菜飘香,一边是饥民遍地。
大街两旁卖窝头的、卖黄馍的、卖榆皮面的、卖干萝卜头的一份挨着一份;馄饨挑一过,肉香、面香、高汤香、香菜香飘满了整条街,钻人的鼻子;饭铺酒楼里,炖肉炖鱼,喝酒划拳,依红偎绿,细声浪语,真是天堂一样。天堂紧挨着地狱。街边上、城墙根、树下面、井周围,三三两两全是难民。他们都好像是从坟里扒出来的。裤褂破破烂烂,粘满了尘土看不出颜色,到当铺都没人要;凹肚嘬腮,个个就像一副骨架骷髅裹着一层皮,磨损坏掉的又黄又黑的牙齿都龇到外面;他们都倒卧在太阳里,如果不喘气卡一口痰错一下眼珠,就和“倒卧”(饿莩,饿死在路边的人)没什么两样。
坊间奇闻之自卖自身难民们倒卧在太阳地里,五爷飘在街上,飘实际上是神情恍惚。五爷的灵魂飘在半空中,摇摇曳曳,像一只风筝。五爷的肉体猥琐肮脏,连自己都厌恶;如果五爷往树阴里往旮旯里一堆乎,那和难民们没什么两样。五爷和难民的区别就在于袖里的两块银元。没有这两块银元,就得饿得腹如刀绞,靠欹鼻子闻味活着,眼巴巴地看人家吃东西,自已干咽唾沫,只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一具“倒卧”。有了这两块银元,才配叫个人,可以弄口吃的:黄馍可以揣怀里当夜宵,馄饨可以吃它三碗,饭店也可以点菜喝酒……
两块银元对之前的五爷来说不叫事。那时的五爷有地有房子有老婆有孩子,可自从抽上白面儿,地盘出去了,房子卖了,如果老婆不带着孩子跑路,五爷就把她们也给卖喽,真应了那句俗话――坑家荡产。
夹袄换东西吃了,鞋子换东西吃了,腰带也换东西吃了,现在腰里系的是麻绳。
这两块银元是怎么来的呢?
坊间奇闻之自卖自身五爷把身外之物都当了换了吃的,当无可当,可怎么办?
指别人接济,老婆孩子都跑了,还能指望谁?找点营生干吧,白面儿已经淘空了身子,不干活还打晃呢!去偷去抢吧,五爷没那份贼心,也没那份贼胆儿。
五爷房子、地一卖,就无家可归了,和难民一样溜墙根。他见过“倒卧”,“倒卧”大早晨没醒过来,裹在破席头子烂棉窝套子里,一动不动;扳翻过来,只见一双蒙着灰膜的眼睛和一张大张着的黑洞似的嘴,嘴里腐臭的气息招来不少苍蝇,它们就在嘴和鼻孔里钻来钻去。五爷骇得倒退了几步,忍不住地干呕,仿佛把心肝肚肺一下子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险些倒了出来。五爷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也会成为一具“倒卧”。
五爷在饿了两天之后,见几个难民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神神秘秘地在说什么事。五爷便也凑了过去。
一个饿得有气无力的二十一二岁的难民说:“我想去,不就是试药吗?”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子拦住了他:“不能去,那是签生死文书的,拿两个钱,是要把命搭在里头的。”
那个年轻的难民哭了:“我这样哪叫活着,还不如死了呢。与其饿死,还不如把自已卖了,当个饱死鬼。”
花白头发说:“你吃饱了一死完事,你老娘怎么办!你妹怎么办?你的媳妇孩子怎么办?你也想让他们和你一样把自己卖了吗?你死了,她们就失去依靠了,以后可怎么活?”
年轻的难民把头埋在臂弯里,只见人在抽搐,却听不见哭声。
“好死不如赖活着。艰难都是一时的,熬过去,总有好日子等着咱们呢。人活着,哪有不过鬼门关的……”花白头发长叹了一声。
之前那几个难民都不说话了,苶呆呆地发愣,能吃顿饱饭的办法,像划火柴一样,擦出一朵火焰,旋即又熄灭了;可是这朵火焰却落入了五爷的头脑里。
要么饿死,要么饱死,反正一个死,不如……
五爷经过打听,晃进了一座青砖小院。接待他是两个人,一个洋毛子,一个翻译。
洋毛子围着他转了几圈,看看了他的手脚,又叫他张嘴看了看牙齿,还伸手指戳了戳了他的腰眼儿。五爷觉得仿佛到了牲口市,洋毛子就是一个挑肥拣瘦品头论足的牲口贩子,自己就是一匹待售的驴马,而且自已这匹驴马不是买去干活的,是买去剥皮割肉下汤锅的。
洋毛子的头发胡子都是火红的,除了颧骨处是光滑的,鬓角两腮下巴都长着白毛,整张脸就像是猩猩猴子狒狒的混合体。这只奇怪的动物咿哩咓啦地说了一通话,五爷根本听不懂。
翻译递给他一张合同,说:“如果签了这张合同,就可以领两块银元,两天之后,还回这个院。”翻译又补充说,“你可记清了,回来之后,你的命就不是你的了。你可要想清楚喽。”
五爷点了点头,他早就想清楚了。他画了押,伸手领银元。在银元递到他手之前,翻译又问了一句:“你想清楚了吗?”
翻译是个小伙子,穿着青布的衫子,眉清目秀的,两颊有淡淡的红晕。他一定没挨过饿,他真是一个好孩子。
五爷点了点头,接过银元,飘飞到了大街上。他想哭,却哭不出声;他想笑,却也笑不出来。大街两边有那么多好吃的,他可以出手就买,买来就吃,不用考虑,不用算计,只管吃就是了。大街两边有那么多饥饿的难民,五爷觉得自己比他们强,又觉得自已比他们都惨,甚至比那些饿死路边的“倒卧”还惨。
坊间奇闻之自卖自身五爷买了黄馍又买了碗馄饨,一点一点地吃,食物到了饿了两天的胃里,就像把肉块投到了狮虎群里,胃里的褶皱此起彼伏拼命地蠕动,每一个细胞都在争抢着那来之不易的营养。五爷的肚子一阵阵的绞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子劈里啪啦地往下掉,破衣烂衫一下子就湿透了。
吃吧,吃吧,吃吧……五爷在给自己做工作,“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张逼嘴……”
“五爷,五爷……”有人在叫他而且在拉他的衣襟,五爷低头一看,是同村的一个孩子小黑。孩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里的吃食。
“小黑,你怎么到通县来了?”
“家里没吃的,我爸带我找姑姑想辙,一天多了,没碰见姑姑的影儿……”小黑的黑眼睛巴巴地望着五爷。
五爷掰了一块黄馍给孩子,小黑一口就吞了下去,噎得喘不上气来。五爷把馄饨递给孩子,小黑两口就全倒进了嘴里。
“小黑,你全吃了,赶紧走!别和人们说见过我。”五爷哄孩子走,一边哄一边不争气地掉眼泪。
简而言之,两天时间里,五爷食物无忧,把自己看到的吃食全吃了一遍。对得起自己了,不枉为人了,在闹饥荒的混乱世道里,饱着死,死得其所。
之后,五爷就走进了那个青砖小院。
你若给一只饿极了的小狗子一块吃的,它就会拔楞着尾巴一直追在你身后,它认定了你是它的主人。小黑就是这样的一只小狗子。
小黑看着五爷走进了那个青砖小院,就再也没出来过,第二天中午,一团破烂的衣服混合着血迹被扔到了垃圾堆里。
那是五爷的衣服,小黑非常明白。
因为那团破烂上面有黄馍的味道,有馄饨的味道,有油炸果子的味道,有烤白薯的味道,有炒菜的味道,有炖鸡的味道,有氽鱼的味道,有烧酒的味道……当然还有医院里的药水味道,还有死亡的味道。
小黑在青砖小院的门外等着,他觉得小院的门就像一张黑漆漆的野兽的嘴。
小黑的父亲姑姑转遍了通县城,终于找到了小黑,知道了五爷的故事,他们问遍了附近的难民,问到了二十一二岁的难民,也问到了花白头发的难民,才知道,那张合同是一张卖身契,为洋医生试药,然后解剖,制成皮肤、内脏、肌肉、骨骼等等各类的标本。
坊间奇闻之自卖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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