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自榕树下“蒙面故事王”故事创意大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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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古承阳
“叮”的一声,电梯的门在医院的十八层停下,衣冠楚楚的老者健步走了出来。
几位浅粉色护士装的少女们坐在风平浪静的值班室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着昨夜的偶像剧和综艺节目,由她们负责照看的那些蓝标条纹们正在亲友的陪伴下进进出出,到处走走停停,偶尔还有一两个上了年纪的混进了拖完了地的保洁阿姨当中,一起在茶水间里叨唠着张三李四的鸡毛蒜皮。
老者不动声色地依次路过她们,径直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门前,“咚”的一声,将所有的嘈杂锁在了门外。
“我欠我老伴的,看来下辈子也还不清了。”
空荡荡的病房里,鹤发苍颜的病人没有抬起头来打量来者,只是用手一直捏着一张崭新的照片端详。黑灰压抑的色调宣告着照片当中那个仍面带笑容的老奶奶,此刻已不复存在了。
“这可不像是得偿所愿的人……”
病房除却这个病人之外,便再无旁人了,堆满了两侧床头和床下的水果营养品以及各式各样的医疗仪器使得他的病床显得格外热闹,也使得整间病房显得格外空旷,老者缓步来到病人的床尾,一手搭在护栏上,一手放在盘起的膝盖上,坐了下来。
“该有的表情。”
“得偿所愿的人,该是什么表情。”病人抬起头来反问道,截然相反的两种表情,出现在一对完全相同的脸上。
坐在病床上的这个人,和老者长的一模一样。
“你在怪我。”老者淡然说道,“可事情变成这样,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这算是在为自己洗脱干系么?”病人斥责道。
“我只是给了濒死的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你可以许下一个愿望,规则很简单,付出等量的代价。”
“这便是你要我付出的代价?我许下的又不是让自己这个已经半截入土的身子重新健康起来,为什么还要用我老伴的命做代价!”病人压低了嗓音怒斥着,过度激动的情绪使得他的话不得不被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裂为两截,“这便是你突然跑出来吧,是不是!莫名其妙的跑来让我许个什么愿望,为的就是用出乎意料的结果,换我后悔莫及的表情,供自己取乐!”
“还记得当时的你是怎么说的么。”老者侧了侧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遗言都已经留好的人,还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的。”
声音和语调,都惟妙惟肖。
“你!”病人睁大双眼怒视着眼前这张属于他的脸,支吾了半天,气势还是衰退了下去,“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有什么奢望,虽然你可以随心所欲,但你不是神!”
“魔鬼?你们总是这样,不愿直面犯下了过错的自己。”老者微微挑了挑眉,双眼中满是不屑,“而这,也是我选择用你们自己的脸,出现在你们面前的原因。”
“……”
“明明,已经有人陪你走过大半个人生了……”
……
“我承认我并没有那么爱我的老伴。”时间自沉默中停滞了很久,终于在一阵哽咽中恢复了知觉,病人长叹了一口气,对着照片喃喃道,“至少没有她误以为的那么爱。”
老者没有回答,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块手帕,将金丝眼镜脱下擦拭了几下。
病人戴的是普通的黑框眼镜,这是他们俩唯一的区别。
“我老伴她,其实也是知道我的初……那个女人的存在的。”病人说道,“我们最开始相遇的时候她便知道。”
“那时国家刚刚安定,我退伍后回到家乡,却没找到……青梅竹马的下落,于是希望地方政府帮忙寻找,我老伴,那时便是负责接待我的小文员。”
老者将擦完的眼镜戴回脸上,恢复了一只手横扶栏杆,一只手放在盘起的膝盖上的姿势。
“大概是被我每周去一次搞得……我老伴觉得我是个重感情,专一的人,所以对我也有了好感,我们一起等了五年,依然没有消息,于是我才娶了她。”
“……”老者一直直视着他避开的双眼,未发一言。
“这么多年来,我想她肯定发现了,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爱她,所以她也从来没有问过我,两个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闭着嘴过日子,成家,立业,把孩子带大,一步一步走过几十年,一直走到这张病床前……”病人伸出手对老者说道,“手帕可以借我下么?”
老者二话没说将正要放回衣兜里的手帕递给了他。
“许下要再见青梅竹马最后一面的愿望时,我其实很清楚……这对她来说可能并不公平……”病人接过手帕将照片轻轻擦拭了一遍,“,甚至可以说是残忍。”
老者的目光随着手帕先是落在了照片上,而后又向上移动,落在病人的脸上。
“但这个心结毕竟已经淤积了足足半生……你想想,这个愿望毕竟已经衰老的和我这把老骨头一样不堪了,还能寄托些什么有的没的?”病人抬起头和老者的目光相对,将手帕抵了回去。
老者默默接过揣进了怀里,顺势将目光不动声色的移开,他的表情从刚刚开始便一直这么僵着,那病人说的话,他就像是没有听到一样。
“你不相信?”
“什么?”老者终于开口道。
“你的表情。”病人的语气严肃了起来,他再次换上了愤怒和不满的表情怒视着老者的双眼,“你觉得我刚刚说的话都是骗人的。”
“你认为我应该表露出什么表情?”那人没有躲避老者的质询,泰然地反问道,“一个每天都在见证各式各样爱恨恩怨,哀怒哀乐的神,应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你们?”
“……”病人默然。
“面无表情,便是神该有的姿态。”老者那岁月沉淀下来的磁性嗓音使得这句话听起来颇具威严。
“你不是神。”病人摇摇头,“你不配。”
“神应该是什么样子?嗯?没有理由的大慈大悲,没来由的普渡众生么?”老者苦笑,“你们总是比我这个神还自大。”
“那这一切算什么?为了显示你的存在,而强行展露的神迹吗!”病人指着他的脸,“就像你用我的脸来面对我,只是为了让我害怕吗!”
“嗯……你说是,那就算是吧。要知道,做一个神,也是一间蛮无聊的事情。”老者的表情松弛了下来,语气第一次出现了情绪的表达,便是讨人厌的戏谑,“知道吗,你们是我最得意的创作,因为你们总是能在空荡荡的天地间,找到点想要追求的东西。”
“各式各样的东西……”
入秋了。
在瑟瑟寒风中掉光了所有绿叶,徒留枝杈的行道树变得干瘪而又无趣,自高处远远望下,所有值得令人驻足的苍翠颜色褪去之后,枯褐如泥土的本色显露无遗。夹杂于其中的铁锈色路灯亮起,自来时的路,走过脚下的行道树旁,而后不曾停歇便奔流向目之所及的远方。
清寒月光无声涌进未开灯的沉寂病房,病人皱紧双眉看着那人半阴半晴,半暗半明的脸上,还有一丝不明所以的笑意尚未退却。
“你的事情结束了,我想我也是时候离开了。”老者站起身来,将外套的扣子依次扣紧,“或许你觉得我应该向你道歉,但你要知道,再见初恋一面的愿望毕竟是你自己许下的,而我,只是没有把她其实早已离世的世事告知你而已。”
“我并没有恶意,只是你自己也并没有向我问清楚而已。”系好扣子,老者最后留下一个笑容,转身准备离开。
“且慢。”病人将他叫住,“你说得对,命运从来无所谓善意恶意,影响我们夫妻俩人生的决定,一直都是我自己做下的。怪不得你,我只求你最后帮我做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
“你要做什么?”老者将他打量一番道,“你现在,应该再也没有什么还能拿来同我交换的东西了吧。”
“你说的没错,我现在的确一无所有了……”心电监护仪上的细线随着心跳的频率平稳地跃动着,老者长叹了一口气,将乱七八糟的电极贴片统统扯下,说道,“想不到,我也有出乎你这个……家伙的意料的时候。”
“神和魔,善和恶,本就是一体的,天地初开的时候,便是混沌的一体。”老者回答道。
“我管你是魔还是佛。”
黄色的信息提示灯亮起,值班室护士们的情绪骤然冷却下来,年纪最小的一位自觉地起身退出谈话,一脸不悦地朝着病房走过来。
一片枯叶在平开窗被打开之后随夜风涌进屋内,颤颤巍巍地摔落在空荡荡的病床上。
“事已至此,其实你大可不必再试图去偿还什么。”虽然老者嘴上这样说,然而他的的双手一直放在手杖上,无声的表明了无为的态度,“就像庄子说过的,‘人之生死,气之聚散。’生死枯荣,存灭来去,每个人的本质都是赤条条孑然一身的,所以你们繁杂的七情六欲,归根究底也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老话所说的‘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便是这个道理。”
“可……也正是……因为人生而孤独……”病弱的身体使得病人的攀爬显得格外吃力,“所以我,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带着遗憾走!”
“那好……”老者不再多嘴,转身离开,“既然来者无可追,去者也不必留了。”
小护士的尖叫声,在老者步出病房的同时响起。
慌乱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在走廊里逐步升温,直至沸腾,老者背对着人潮涌动的方向兀自穿过这一切,电梯门关上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婆娑的白发,饱经风霜却又和蔼的面容,除了同样衣冠楚楚的一身粉红色的礼服外,相貌同不知何时站在了电梯内的另一位老婆婆别无二致。
也和病人一直紧握着的照片上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夫人,现在觉得死的值么?”老者用老太太们独有的温煦嗓音轻声问道。
那老婆婆没有说什么,一直沉默着,待到电梯停在了地下一层时,缓步走了出去,回过身来微微鞠了一躬后,佝偻着身躯向没有灯光的暗处走去,身影很快隐没。
“叮”。
电梯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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