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新班作业】街角的女人

作者: 琥珀家的玉衡 | 来源:发表于2023-11-15 05:01 被阅读0次

    (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982年,我没了妈妈,被送到从未见过的爸爸家里。

    那一年,我住在华盛顿州得梅因小镇南204号大街55号。

    直到今天,我都记得这个地址。

    搬到爸爸家以后,再也没人来接我放学了,我可以在镇上玩到天黑,街上撒欢跑窜,也没人管。有次跑到个陌生的街区,差点找不回家。偶然遇到我同学一家,她爸妈报了警,我听到他们说:“我们认识她,但她说不清家住哪条街,只能叫你们来处理。”

    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我却被车顶蓝红色的灯光吸引住,没有留意了。忽闪地旋转的光,像圣诞节商店外的彩灯,真很好看,但也很刺眼。

    警察送我回家时,爸爸已经在家了。他们也在我背后偷偷说着话,蓝红色的灯光一消失在窗外,我就被狠狠揍了一顿。

    “下贱坯子!惹来警察!你故意的吧!”

    第二天,我穿着长袖去学校,掩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几个同学故意撞上我,笑着说:“原来你是真不识字啊,这个智障,连家住哪儿都不知道。”

    我跟他们打了一架,老师看到我手臂上的伤,叹着气,“蕾贝卡,你打不过别人,还脾气坏,等你爸爸来开家长会,一定得让你爸爸好好教教你。”

    我不屑,心想,我才不怕呢,爸爸才不来开会呢。等明年我长高了,能打得过他们了,老师就不会这样说了。

    都是因为我不记得家里的地址,才会惹来警察和后面一系列的事情。那天回家,我反复地读着街牌,和催款单上的收件地址。

    南204号大街55号,得梅因小镇,华盛顿州。

    直到几年后我的养父母带我去看医生,发现我有天生的阅读障碍,才导致识字困难,并不是同学们所说的智障,只是需要更多的依靠听觉去学习。

    但当时我并不知道。为了记住这个地址,我盯着看了好几个小时,心里念了很多很多遍,比什么功课都认真,只希望以后再不会惹来警察。那红蓝色的彩灯,不值得我挨的打和受的欺负。

    还好,我记住了。以后但凡溜达到了陌生的街区,找个亮堂堂的商店或者餐厅问路,我就能找回家,再也没有警察上门了。

    临近冬天,天黑得早,外头又冷,但我不想回家。因为爸爸冬天也回来得早,我一不小心,就会挨揍。等晚上他喝醉了睡过去,我悄悄爬到床上,早上再悄悄地去上学,是最佳方案。

    这天,我又逛到一个黑漆漆的街角,一转弯发现了前面红蓝色旋转的灯。我不禁哆嗦,掉头就跑,却狠狠撞进一个女人的怀里。

    那女人藏在阴影里,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她。那女人吃痛,我也撞得头晕眼花。直到红蓝色的灯从身旁尖叫着呼啸而过,我才摸索着爬起来就跑,却被那女人在路灯下抓住了袖子。

    我才注意到,那女人其实很显眼。夸张的黑色卷发,乌蓝的眼皮,很长很长的睫毛,很红很红的唇。穿着一条布料很少的裙子,脚上蹬了双红色的高跟鞋,那鞋子反着光,像挡雨的塑料棚。很圆很大的眼睛深深凹陷着,打量着我。

    “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乱跑?”

    “我住南204号大街55号,正要往家走。”

    那女人一直盯着我瞧,也不肯放我走。

    我急了,“你再不放手,我要打你了!”

    女人不可思议地笑起来,引来了另一个女人。

    “这谁家的野孩子?”

    “不知道。”

    “你管她干嘛?条子最近盯得紧,今晚恐怕挣不着钱了,要不换个地儿?”

    女人看了我一眼,回道:“你先去,我晚点再找你。”她终于放开我的袖子,蹲下身,问我:“你说你住南204号大街,是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们顺道,一起走吧。”

    “你是警察吗?”

    她笑起来,“我怎么会是警察?你觉得我穿得像警察?”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电视里有些警察会穿的奇怪。”

    “小姑娘,你叫什么?”

    我反问她:“你叫什么?”

    女人却说:“你先问的。你不告诉我,我也不能告诉你。”

    我撇了撇嘴,“哼,我才不惜得知道呢。”说完拔腿就走。

    那女人非跟着我,我不情不愿,但饿着肚子,没力气跑,而且跑起来风更大更冷,便只顾着低头走路。走错了一个路口,被那女人叫回去,她从跟着我变成带着我。

    经过一个便利店,她突然停下,非带我进去,给我买了个火腿三明治。我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点渣滓都没浪费。

    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女人问我:“你为什么不回家?”

    “……”

    “你妈妈呢?”

    我耸耸肩,“不知道。”

    “我也有个女儿,刚满三岁。”

    我疑惑地打量着她, “你有女儿?你多大?五十岁?”

    她怔了怔,突然大笑起来。

    我不知她笑什么,忿忿道:“哼,骗子。”

    “小姑娘,怎么能随便说人是骗子?”

    “你要是真有女儿,怎么不回家找她?”

    “因为我在工作呀。”

    “工作?你做什么的?”

    女人沉默了,没有回答。

    我撇了撇嘴,“答不出了吧,你们都是骗子,我才不信你呢。”

    到了门口,她探着身子往屋里瞧了瞧,又看着我,“小姑娘,你明晚要是没人照顾,就来找我,我带你吃饭。”

    哼,又想骗我?我才不信呢,便没有理她,径直关上了门。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吃掉了盒子里最后一点麦片,放学后,爸爸还没回家。我等到饿得难受,想到了那个女人,只好灭了志气,灰溜溜地又往那个街角去。

    女人还在,她的同伴们也在,我瞧见,一辆汽车慢悠悠地在她们眼前停下,跟她们打招呼。女人眼尖,远远地发现了我,撇下同伴,带我去买东西吃。这回,我们去了一家快餐店,我吃上了热乎乎的汉堡和薯条。

    我边吃边说: “我叫蕾贝卡。”

    女人一愣,又莞尔一笑,说:“我们是同名哎。”

    我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

    她还生怕我不信,反复地说:“真的呢,好巧呢。”

    我觉得她又在骗我,本来不想再理她了,但这次爸爸太久没有回家,冰箱已经空了。我每天都往那个街角去,渐渐开始担心万一哪天突然见不到那个女人了,该怎么办。但女人总是在的,似乎总在等着我,我每次转过弯,都看到她在街角仰着脑袋往我这儿瞧。

    转眼就到十二月了,月末就是圣诞节了,往年妈妈都会给我买礼物,今年……我希望爸爸会记得。

    这晚,我到街角时,女人正叼着烟跟同伴说笑,“我圣诞节打算回家,好久没见到我妈妈了,钱攒的差不多了,可以给她们都买点礼物。”

    我听了,心里莫名别扭,不高兴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她弯下腰,笑道:“还早呢,走之前一定会告诉你的。”

    “那你还会回来么?”

    她的笑容僵了僵,目光里划过一丝我不明白的哀伤,“应该会的。”她转而又笑道:“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我听了,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开始好奇她叼着的烟,“那是什么味道?”

    她开玩笑似的冲我吐了个烟圈,呛得我一阵猛咳,直往后退。突然,她扑向我,把我凭空拎了起来,我都不知道她力气这么大!我被她的指甲叩疼,半空扑腾着,“快放开我!”

    一阵很急的风声随着亮漆漆的轿车从我身后呼啸而过,女人们一片惊呼。我挣扎出来,一脸恼怒地瞪着她,没有意识到死神刚与我擦肩而过。

    她脸色苍白,惊魂未定,失神地捂着胸口,烟蒂从指间滑落。“你没事吧,天哪……我差一点……”她红着眼睛,似乎还要来抓我。

    我吃痛很气恼,大家又都在看我,我觉得丢了脸,转头跑掉了。

    她的高跟鞋哒哒地追不上我,只听她在身后喊:“蕾贝卡,小心车……”

    我隔了一天才回去,却没在街角看到她。

    又一天,她还是不在。

    离圣诞还有三周,我想她是给她妈妈和女儿买礼物去了。

    我开始恨她,恨她骗我,明明说好会提前告诉我的。但又很快自责,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她才会走掉。

    妈妈也是这样,说她很快会回来,可她出门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我做错了什么呢。我不知道,但只要她们回来,我一定会改的。就像爸爸讨厌警察上门,我是可以改的,我是可以做到的呀!

    我只是希望再见到她们,我甚至已经不在乎她们骗没骗我了。就算她们都是骗子,我还是愿意每天见到她们的。

    我向主祈祷着能再次见到那个女人,然而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圣诞过去,女人没有回来。

    1983年的新年到了,她还是没有回来。

    直到爸爸也一去不回,我知道,他们都不会回来了,妈妈、爸爸、主,还有那个女人,他们都是骗子。

    我从伤心变成愤怒,又从愤怒变得落寞,再从落寞变得麻木。在蓝红色的彩光里,我又被带走了。

    之后的三年,我的性格极其别扭乖张,从一个寄养家庭换到另一个,又从另一个换到下一个。直到遇到我的养父母,他们不一样,他们留了下来,没有骗我。一年一年,我懂事、成家、立业。一年一年,他们总在。

    我长大后,再也没有回到得梅因了,甚至从不提起那段时光。养父母找来的心理医生说,这是人的自我保护机制,遭受创伤的大脑会自动屏蔽或修改不好的记忆。

    时光荏苒,记忆愈发飘渺,我确实不记得很多,只剩下那个地址顽固地扎根在了记忆里,还有那个街角的女人,时而徜徉在飘渺的回忆里。

    我早已知道那街角是什么地方,那女人在做什么工作。可在我的记忆里,女人从来只是跟我说话、给我买晚餐、送我回家。我有时甚至会怀疑,那个街角的女人是否真实存在,没有人能证实她的存在。连我的心理医生都说,也许,在人生最凄苦悲凉的那年,我幻想出来了一个妈妈的形象,最后也像妈妈一样不告而别。

    或许吧,那个与我有同样姓名的女人或许只是我精神上的寄托,让幼小无助的自己赖以度日。听起来有点可悲,但这样的幻想确实支撑着我熬过了那个最冷的冬天。

    这天,我在家里洗着盘子,百无聊赖地打开了电视。

    新闻上在播放格林河杀手的审讯,这个连环杀手作恶多端,专杀年轻的女孩和妓女。时隔多年,警方又发现了一个受害者,并公布了照片。那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米色白领衬衣,衣角婉顺地绣着两朵小花,一头爆炸似的黑色卷发梳得柔美,很圆很大的眼睛深深凹陷着,冲着我淡淡地笑。

    我看着看着,突然泪流满面。手中的盘子掉落,摔了个粉碎。

    三十年后,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她。

    街边的女人叫Rebecca Marrero,1982年12月3日被格林河杀手杀死,年仅20岁,有一个3岁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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