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想要在世界历史走向中占据一席之地,必然会面对重重围堵。似乎当人类续存之根本从繁衍转移到力量之后,女性的某种天授使命之神圣性就随着母系社会的价值体系一起崩塌殆尽。那么事实果然如此吗?这种严肃的问题并不适合在这篇小小的文里追究,一不小心就会跑偏成为了女权檄文。况且,若以男性等同于力量,未免有点倒退回狩猎时代的意思,毕竟,经过了百万年进化及数千年酝酿之后的力量二字,实在是有着太多原始人想象不到的内涵。
伊莎贝拉,大约就是因为掌握了力量二字的玄妙与机巧,才能从冷落的石头城堡中一步一泣血的登上了女王的宝座,在质疑与嘲讽的冷眼里,为西班牙奠定了半个地球的神授所有权。无论天主教会到底多么的乖张荒唐,但对于以上帝和基督为主要信仰符号的西方世界而言,教皇的指令实在是有着某种无以驳斥的神圣性。
克斯汀·唐尼的笔触悠扬顿挫,伴随着伊莎贝拉的命运起伏而发出咏叹调式的高亢。我忽然想到了林语堂笔下以吴王恪为第一人称视角的《武则天传》。那种压抑的、愤懑的、不甘的声音,似乎穿越了千余年的光阴洒落地面,能够在柏油路上催开朵朵涟漪。而克斯汀·唐尼的《伊莎贝拉·武士女王》,更处处伴有惊雷之声,往来驰掣奔走不息……
伊莎贝拉童年窘迫,那种过分的冷清似乎还超过了和玛丽一世的同期闺蜜伊丽莎白一世。十余年挣扎求存的生物本能,不仅仅保全了生理性的长大成人,也给予伊莎贝拉终身挥之不去的心理刻痕。这一点其实在很多的方面都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她的幼年被刻意的教导,以经过了修饰和润色的圣女贞德为偶像,使她终其一生都以贞德那样的女性为自己的榜样,试图在生活和灵魂上都成为一个虔诚克制的基督徒。
她当然可以做到。且不说她那种善于洞察战事、善于发现领军将领的眼睛,还有那种即便国家是在困顿之中,依旧有办法能够筹措补给的出众能力,以及在避免多线作战这件事上的手腕,真的让人拍案叫绝。
刚刚进入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浮华的艺术篇章后面,大量的都是腐败与奢靡的社会风气,在美第奇家族拼尽了全力从底层商户进入贵族阶层的奋斗史,就明白的展示了,金币是怎样粉碎了修士该有的自制与坚忍,财富是怎样腐蚀了教会天生的神圣和光环。但这种成为时年欧洲上层阶级之常态的状况,和伊莎贝拉的幼年教育形成了强烈的冲突。或许,这应该被称为世俗崇拜与隐世苦修的冲突。
一方面,她作为一个虔诚的教徒,她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去捍卫自己的信仰,传播她所忠于的福音。她雇佣及资助了大量的宗教主题艺术创作,其中当然是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可是她执着于灵魂的虔诚,便以为一切以神的崇拜和福音的传播为目的的耗费,都是符合上帝的欲求。我倒不知道,这种耗费与她华服出席各种以女王为头衔的盛大场合,是否出自一衷。我并没有怀疑她的奢华追求与她的自我标榜有所冲突,因为那种华丽的信仰宣扬方式,不仅仅是当时教会的风气,同时也是她的异母哥哥恩里克四世给她的潜在影响。
另一方面,她深受被修饰过的理念所影响,极其强调宗教信徒的纯粹和专一。于是,她在征战的过程中,从未停止吸引更多的信徒、传播更多的福音,包括哥伦布新发现的美洲大陆。因为她从小就生长于阴谋和算计之中,那种缺乏安全感的多疑和摇摆,也贯穿了整个执政生涯。是的,她既想要大气的彰显主的福音,但是又忌惮于表里不一的谎言和设计。异端裁决所由此而生,或许原意不过是要剿杀那些口是心非的改宗者,但最后却成为了她的丈夫扫除异己、聚敛财富的恐怖象征,你当然可以认为这是伊莎贝拉的失察,也可以认为这是她的纵容。
关于伊莎贝拉和她的丈夫费迪南二世之间的关系,实在可以成为无数部传奇电影的主题。十几岁的一见钟情,生下长女之后的貌合神离,费迪南多年的情妇不断,伊莎贝拉因为爱而允许他和自己分享功劳——以致于后人粗暴的把很多属于伊莎贝拉的功劳送给了费迪南。
克斯汀·唐尼是真的想要给伊莎贝拉正名,还是说不过想要画出一个别出心裁的有趣形象,他在功劳分配的这个问题上照了一个颇具说服力的角度。他说,费迪南的功劳全部是和伊莎贝拉联合执政的岁月里创造下的,伊莎贝拉死了以后,他似乎就成为了一个荒诞不羁的昏君。这个说法其实还是有点简单粗暴的,毕竟从盛年到晚年,智力心力有所下滑也是生物的常情,克斯汀·唐尼就此论定费迪南是彻头彻尾的借光,也是有点武断。
不过从行文里说的那些事情来看,费迪南应该不是一个庸才,至少足够匹配伊莎贝拉的霸气。否则,费迪南何以用自己的征伐来满足伊莎贝拉对西班牙诸地的信仰统一、贼匪平息和对奥斯曼的入侵有所抵制的愿望。或许,费迪南在伊莎贝拉死后的荒唐,更像是一个叛逆少年终于脱离了管束而发生的乖张行为。毕竟,从一开始的双王并立,就让费迪南觉得自己被轻视,到后面伊莎贝拉对教会腐败的肃清、对他权力的压抑、对他亲信的管制,多多少少都损害了他的大丈夫或曰大男人心理吧……
伊莎贝拉纵然掌握了力量的真谛,能够合纵连横影响着教会、英格兰、法兰西、意大利诸地以及其他等等,来服务于自己的信仰,并且极擅长利用个中罅隙服务于自己的战略。但是当她退回到女性和母亲的身份,依旧展现出了弱势的患得患失和犹疑不决。对丈夫,她竭力去安抚一个被轻蔑的国王的不甘,对子女,她不惜一切甚至赌上自己的信仰想要换取他们的幸福。但是,她终究还是陷于从父系社会演变到十五六世纪的精神困囿。这样一个强大的、霸气的、智慧的女王,也不曾摆脱为人妻为人母的束缚,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或许是因为伊莎贝拉的功勋必须要放在大时代的背景下才能充分显示出她的传奇,也或许是克斯汀·唐宁想要另辟蹊径来勾勒出一个足够配得上伊莎贝拉和自己独创性视角的故事。武士女王的传奇之中,一直到二十一世纪仍未平息的风暴开始酝酿。
伊莎贝拉主持的教会,以推广天主信仰为自己的神圣使命。她攻城略地,纵然在权宜的情况下允许了穆斯林和犹太人的存在,承诺不会干涉他们的信仰。但是一旦局势稍有稳定,就严苛的推行改宗的事宜,并以残酷的手腕来镇压表里不一的信徒——异端裁判所就是为此而生,貌似已经皈依基督但实际上依旧保有犹太人或穆斯林习俗的人,都是裁判所监控的对象。我其实认为,欧洲虽然一千多年都不待见犹太人(因为犹大把基督出卖给了罗马王的关系),但是真正的反犹极端主义,却是从伊莎贝拉的时代开始。
当异端裁判所以极端的方式对待改宗犹太人的时候,甚至祸及犹太出身的虔诚基督徒或名望颇高的有道德之人,无疑向一般民众灌输着犹太人天生有罪的事实。加上美第奇家族在那个时候终于攀上了教宗的顶点,他们获得主教位置或更高权利的方式都是基于荒诞的贿赂,而这种形式加剧了教会的敛财和对百姓的压迫,这罪责也被认为是犹太人对教会的伤害。反犹终于成为了一种欧洲人的常规心理。
而东欧和北非,奥斯曼的崛起,让伊斯兰教也成为了恢弘浩大的存在。从公元八世纪开始,穆斯林和基督徒/天主教之间的世仇,终于在十五世纪酝酿出了即将爆发的鼎沸之势。而时年的奥斯曼土耳其,也进入了最严苛和保守的时代——穆罕默德二世,也是一个极其保守和虔诚的穆斯林。在他的统治下,女性被包裹进了黑袍之中,公共场合的异性共处也被认为是不洁和非礼。他的统治下,基督徒被认为是穆斯林的奴隶,而夹缝中生存的犹太人,也同样被视为是低贱的民族,受到了极其残酷的对待。
从表面来看,基督徒和穆斯林的世仇诚然无法化解,但犹太人却因为几个世纪前的束缚以及传说中的罪责而成为众矢之的,真的叫人不忍。在权力文明的初端,犹太人就只能从事于底层的营生,其中包括了和天主教主旨背道相驰的放贷以及从商。农业社会不予以耕种的资格自然是低贱的缘故,但是到了通商时代,掌握财富就意味着掌握上层通道的钥匙,而执着于农耕权利的平民则开始为生计所迫。尊贵的人衣食不安,贫贱的人锦衣玉食,嫉妒披着道德的外衣横行,成为了犹太人困苦生活的根源。
不过紧随着文艺复兴的时代而萌发的异端裁判行为,在东西方文明交错的位置表现出了高度的默契,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不知道是不是文艺复兴催生了百家争鸣的状况,思想的翅膀一旦打开便有不可收拾的局面,深为当局者忌讳,毕竟他们的先祖也是乘着类似的羽翼爬上了阶层体系的顶层。于是,深以为前车之鉴的当权者,自然要把蕴藏危机的可能性掐死在摇篮里。所以,绘画和咏叹必须忠实于至高的集权思想,在伊莎贝拉的角度,就是基督和天主教会,否则就是异端。这样看,好像也解释的通。
但是这默契鼓吹出来的专制和高压,经过了几百年时间的沉淀修行,又混杂了战争和灾难的催化,而让现在的世界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草率的认为谁是谁的元凶、谁该为谁负责,真是无从说起了。
克斯汀·唐尼在后记中写道,自己为伊莎贝拉撰文的初衷,是想要探索美洲所在的半个地球的历史。他用一种有些哀伤的口吻,认为正视美洲大陆的历史,有利于他们更好的思考自己的价值体系是怎样构建的。
遥想哥伦布抵达美洲边缘的时光,和原住民尚能友好的接触。但流亡者的贪婪和卑劣,让冲突一再发生,让压迫开始滋长,最初的优秀的欧洲青年与骑士的血液及生命,只剩下了圣徒的虚名,被尘封于征服者三个字而湮没在美洲大陆的土壤里。
伊莎贝拉女王认真的敦促殖民者要体谅原住民的生存态,并推动基督教的传播。但是上行与下效被大西洋隔断,而让她的神圣愿景开启了一段充满血腥的历史。作为原住民与欧洲人的后裔,克斯汀·唐尼心里必然存在着某些美好的愿望,或许一开始的接触充满了期许,或许后来的争执并非一无是处。当现代人回望历史的时候,颇有一种世俗人面对回忆时候的自欺欺人,不经意之间就把自己以为的替代成了真实的往事。
克斯汀·唐尼认真的查阅了大量的记录、编年史、日记和手稿,我钦佩他从万千纸堆中搜罗历史的赤诚。
他好不掩饰的颂扬伊莎贝拉对美洲的执念,如果没有她对于哥伦布的信任,自然没有欧洲人的美洲一裔,自然没有后来美利坚合众国的制霸全球。
但当作为一个历史人物传记的作者,一开始就存有了这样的念头,我想他就很难从感情用事里轻易脱逃了。
不过这倒不妨碍《伊莎贝拉·武士女王》这本书的波澜壮阔,以及参插其中的英格兰法兰西、梵蒂冈美第奇、奥斯曼土耳其和印第安的滔滔往事,花开多枝、线索清晰,真的是精彩极了。但以征服者之美丽初衷为切入点,而衍生出去的种种,也很难让人不去怀疑,伊莎贝拉是不是果然那么那么的圣洁,对待美洲的原住民是不是果然那么那么的仁厚,在欧洲的征伐是不是果然那么那么的虔诚……
不过,那个时候的东西线痴缠之处,大家都热衷于毁坏典籍和记载,都热衷于摧残对方的信仰和传统,在这样的情况下面,我这样一个以八卦之心开卷的读者,也只能姑且看之,瞧瞧热闹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