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

今天写一写我父亲。

我父亲今年76岁，身体很健康，在他们姊妹六个中，他排第三，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三个妹妹。今年86岁的大姑，一直把我父亲当孩子看，每次说起我父亲都是一脸宠爱，我觉得我父亲有这样一个姐姐，真幸福。

我大姑说，家里就这一个男孩儿，你奶奶可娇惯你爹了。当年你爹非要当兵，瞒着你奶奶报了名，一切检查都通过了，就等具体日子离家了。你奶奶知道了，无论如何不让你爹去当兵，你爹只好放弃了。当兵这件事，我听我父亲说过，能证明我父亲在家里地位优越的还有两件事。

我大姑告诉我，我二姑之所以上学能上到三年级，完全是占我父亲的光。我奶奶不放心我父亲一人去上学，就让我二姑陪他一起去。这样，上学路上，放学路上，我父亲都有一个伴儿，来到学校还是我父亲的一个保护神，以免有人欺负他。

过去农村都流行认干娘，谁家孩子特别娇惯就认一个干娘，这样就能护佑这个孩子健康平安。我奶奶也给我父亲认了一个干娘，是我们本村的。这可害苦了家里其他人。因为我父亲不喜欢走亲戚，逢年过节去他干娘家就成了大事。我奶奶没有办法，又把我二姑派上了，让我二姑陪我父亲一起去。

其实，我这个干奶待我们非常亲。等到我记事时，我父亲会让我们姊妹中的一个人陪他一起去。农忙时候，父亲把礼物和我们送到干奶家，他和他的干娘寒暄几句，把我们留下吃饭，父亲就回家忙农活了。过年时也是如此，他把我们送到，不吃饭回去招待我的几个姑姑和姑父。后来，我们长大，父亲就把走他干娘家的任务完全交给了我们，不再陪我们去，只有春节时他会在初一早上去给他干娘拜年，第二天仍由我们替他走亲戚。

我这个干奶真是亲的很，每次我们去她家，她都会拿出最好的糖果招待我们。那个年月，过年吃肉是穷人的梦想。我干奶很实诚，她会熬一锅菜，里边有很多又大又厚的肉片。怎奈我们兄妹五个都不喜欢吃肉，每次都是吃点菜完事儿。就因为这些大肉片，每到走亲戚的日子，我们几个都不想去，说是怕看到那么多肉。其实，在干奶的眼里，这是最好的待客饭菜。

按我大姑的说法，我父亲的童年和他的同龄人比是不错的，可是，后来就不一样了。

在我父亲十几岁时，我爷爷突然去世，那时我大姑二姑已经出嫁，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儿，我父亲和我奶奶一起挑起了生活重担。那时，农民平时做饭主要烧柴火，只有到了春节才舍得烧煤，一是做饭，二是取暖。但是，煤是不容易买到的，要到几百里外的焦作煤矿去拉。我父亲当时只有十几岁，他和几个邻居拉上板车，带上干粮去焦作拉煤。我二姑父在焦作煤矿上班，那一年，我二姑带着孩子到焦作过年。几天几夜，我父亲终于走到焦作。我二姑看到比其他人小几岁的弟弟，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煤如数装好后，就要往回返。来时是空车来的，虽说路途遥远，但只是累在路远上。回去时，煤是那么沉，父亲拉起车来就更吃力了。况且路况也不是现在这么平坦的柏油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我父亲在前面拉，我二姑在后面推，这样送了一程又一程，已经走出煤矿很远了，我二姑还不忍心回去，再推再送。我父亲一直催促我二姑回去吧，回去吧。送到不能再往前送的地方，我二姑停下脚步，默默地站在那儿看着我父亲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我二姑才噙着泪返回煤矿。

后来，我二姑说起此事，还是很心疼我父亲，她说，你爹那时瘦弱，年龄小，拉着那么沉的煤，弯腰弓背，从后面根本看不到你爹的身影，那个年，我过得很心酸。

我父亲也告诉我，那是他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拉煤。别人比他年龄大，力气也大，人家都是走走歇歇，他为了不掉队，只能不停地走。那次拉煤回来，父亲累得不轻，奶奶也心疼极了，但是，从此以后，父亲真正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是我奶奶和我三个尚未出嫁的姑姑的倚靠。

我1975年出生，我记事时，大部分家庭都能吃得饱饭了，劳动力多，家人勤劳的，能吃得起白面馍。劳动力少，家人又不太勤劳的一年中吃玉米粗粮的时间多，只有到过年时才能吃几天白面馍。我家只有我父亲和我母亲是劳力，但他们勤劳得很，早出晚归，农活一点不落后，庄稼料理得比别人的都好，所以，我们家一年到头大部分都吃白面馍，这也是很让人羡慕的。因为我二姑父是工人，逢年过节，我二姑会捎一点儿点心给我们，更让其他小伙伴羡慕得不得了。我父母的勤劳培养了我们兄妹几个的劳动意识，我一直认为，只有劳动，才有收获。一直到今天，我们几个都勤勤恳恳，精心打理着自己的日子。

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到了农村，那时农民除了种地，农闲时会做点小生意赚钱补贴家用。我们兄妹五个都要上学，学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们村里有一个酒瓶收购点，村里好多人都骑着车外出收酒瓶，回来再卖到那个收购点，多少也能赚个十块八块。我父亲也加入了收酒瓶卖酒瓶的行列。每天，天不亮他就出发。一开始在我们村附近的村子收，吃过午饭，我父亲就收了满满两筐回来了，卖过酒瓶，父亲会喜滋滋地数一数今天赚了多少钱，然后再吃饭。但是，由于我们村收酒瓶的多，附近村子不好收了，只能跑更远的地方。这样，我父亲回家的时间就越来越晚了，有时到星星满天才能回来。那时，我已经上学了，每次父亲晚归我都担心不已，我会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我家门口的石墩上等，直到听到哐啷哐啷的酒瓶碰撞声，我才高兴地迎上去，再和我父亲一起到收购点把酒瓶卖掉。累了一天的父亲灰头土脸，声音沙哑，他依然是先数一数钱，再吃饭。这个场景在我记忆中持续了好长时间，从那时起，我就默默发誓，我要好好学习，我不想种地，我不想让我父亲这么辛苦，这就是我最初最真实的想法，这个想法一直激励着我努力学习。

生活再苦再累，我父亲从没有让我们兄妹任何一个人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辍学，他和我奶奶一样，认为上学才是改变一个人出路的最好途径。

我上中学时，滑县师范是很吃香的，村里谁家有孩子考上师范了，会在村里放一场电影以示庆贺。当时，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们家也能放一场电影呀？为了这个想法，我就拼命努力学习。1996年，我终于如愿考上滑县师范，但是，前一年村里有考上师范的家庭已经不放电影了，我们家就也没有放。就这，我父亲已经乐坏了。我报到前几天，父亲去集市银行取我家的存款，一共取出来七千多，那是我家唯一的一大笔钱。当时我的学费是七千多，拿完学费，这笔钱所剩无几。我亲眼看见父亲在灯光下一张一张地数，又小心翼翼地把我的学费放在手绢里包好。那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的兄弟姐妹都没有花过这么多钱，我一个人花光了家里的所有。我只能默默安慰自己，等我毕业了，拿工资了，好好回报父母吧！想法如此美好，二十多年的教书生涯却没有满足我当初心里的承诺。微薄的收入只能维护我们小家庭的支出。有人说，孝顺有两种，一个是养心智，一个是养口体。养心智是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在远方工作，有能力给父母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养口体是整天陪在父母身边，在家门口做事谋生，给父母安全感和踏实感。无论是养心智，还是养口体，我做得都不够好，这让我很惭愧。

我们兄妹逐渐都成家了，对父亲而言，生活的压力已经不大了，但是，父亲劳动成习惯了，不想歇着，近六十岁了，还跟着村里的建筑队给人家盖房子。从小被生活磨练，父亲练就了不怕苦不怕累的品质，在工地上干活，一点儿不输给年轻人，到算账的时候能算不少的一笔钱，父亲很是满足。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我父亲我母亲的生活逐渐好起来时，我母亲突发脑溢血。我父亲被紧急从工地上叫回来。等我们兄妹几个赶回家，母亲已经被邻居抬到床上，任谁呼唤都没有回应，我的心碎了。

母亲在医院住了28天回家了。最初的半年里，我母亲会自己走路，自己吃饭。半年后突然就不会走了，要人搀扶着才能走一段路。这样持续了一个月，一个星期天，我母亲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颤颤巍巍走了起来，我们都高兴坏了。那天，正好我三姨去看我母亲，我三姨也高兴得不得了，下午，我母亲还把我三姨送到了门口。谁知，高兴的日子仅仅持续了一个星期，我母亲从此没有自己走过一段路，我父亲也彻底结束了他的打工生涯，接过了照顾我母亲的重任。

我母亲一开始由人掺着可以走很长一段路，会自己端碗吃饭，睡觉时会自己翻身，我父亲相对来说还轻松点儿。日子一天一天过，我母亲的各项功能都在退化，慢慢地，她不会端碗，需要人喂，不会翻身，需要人帮忙翻身。我们兄妹几人只能抽空帮父亲照顾一下我母亲，整个重担都压在我父亲身上。

我父亲不但勤劳，而且脾气好。他整天把我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从来不用恶语数落我母亲。每次去医院给我母亲检查身体，医生都会说，你们家病人被照顾得真好，身上没有异味，没有褥疮。我母亲整整瘫痪十年，我父亲无怨无悔照顾了十年，我父亲的伟大就在于次。

高兴时，我父亲会说，你娘嫁过来就没有享过福，最初是生活艰苦，你三个姑姑小，没有人干活，你娘干活从来没有喊过累。后来，你奶奶生病，也是你娘照顾。再后来你们姊妹小，你娘更是劳累，就冲她这些，我也得好好照顾她。有时父亲累了，也会诉诉自己的委屈。他说，你爷爷去世得早，你两个大姑出家了，我过早就担起了生活的重担。你们好不容易长大成家了，眼看日子好了，你娘又成这样了，我没有过过舒坦的日子。

父亲的每一句话都是心里话，字字句句敲击着我的心。

2019年5月20日，母亲节那天，我母亲在医院走完了她艰苦的一生。除了我们兄妹几个伤心欲绝外，还有我的父亲。从六十几岁到七十几岁，我父亲尽心尽力照顾了我母亲整整十年，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我父亲年轻时不会做饭，不会蒸馍，不会烙饼，不会盘饺子馅包饺子。我母亲病倒后，他什么都学会了，而且做得还非常好吃。我父亲说，六十多岁学艺不容易。

母亲去世后，我父亲想明白了很多事。他说，我已经七十多岁了，已经吃了很多苦，以后要好好享福。

我大弟媳在超市卖衣服，每有新款式的衣服到货，弟媳就会给我父亲买一件。我父亲还叮嘱我弟媳：买质量好的呀！说实话，我父亲的衣服大部分都是我弟媳买的。

这几年，我二弟做生意，收入稍好。他两口子除了经常给我父亲买吃的买穿的，还给我父亲报旅行团让他去旅行。我父亲腿脚很灵便，他也热衷旅游。附近的景点我弟弟会开车带他去，远的跟团去。去年疫情后，我父亲去了上海，南京，苏州，杭州。本来准备暑假去北京，但是，因为疫情没有去成。我父亲说，好地方我去了不少，现在我最想去的就是北京，到北京看看就好了。今年，如果没有疫情，我弟弟一定会安排我父亲的北京之旅。

我父亲苦尽甘来，他很满足现在的生活。

时光，请慢些走！请善待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