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是病了。
我应该是病了,不然的话没法解释我双手的麻痹和大脑的混沌。过往只有在生病或是饿肚子的时候,我才会出现这种情况。而挺不好意思承认地,能吃,是我为数不多的特长之一。
我每顿都吃得很饱。
夜里的城中村可没有市中心那样的灯火通明,多年未曾更换的老旧路灯,亮一下暗一下地投射出聊胜于无的昏黄光线,像是重症病人那若有似无的呼吸一般,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刚下过雨,有枯叶蘸着雨水贴在了我的廉价皮鞋上,我也懒得弯腰弄掉。
和平日一样,我拐弯走进巷子,那家士多店也和平日一样地开着。
刚到门口,店里就冲出来一个胖大妈,径直朝着我这边撞来。我连忙撤步,闪身躲过。这要是碰上了,估计和被一辆小汽车撞飞也差不了多少。
我走了进去。
士多店里面的布置,很士多店。
老板正在柜台后面的货架上整理着杂物。
“来包烟。”我说道。
将店铺开在这种地方,自然不会有什么生客,来的基本上都是住在附近的街坊。每个人常买的东西其实也就那么一两样,时间长了,客人还没开口,店家可能就已经知道了你想要的是什么。
所以我并不需要说出具体的香烟牌子。
老板将最后一排干电池排好,然后顺手从架子上取下一包香烟,转过身来,放在了桌子上。
我伸手去拿钱包,却怎么也找不到。我记性很好,这是我的另一个特长,不存在忘在了公司的情况,那只能说明,要么是在下班路上丢了,要么是被偷了。我抬起手,发现原应在左手手腕上的手表也已不知所踪。
我的头晕得更厉害了。
算了,钱包里就没多少钱,手表也是前女友送的,丢了就丢了。我安慰着自己。
“能不能先抽着,钱下次再给?”我揉着眉心问道。
然而老板并没有回应,只是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我。
他大概四十来岁,比我高,也比我壮,有着跟他脾气一样刚硬的脸部线条,配上中年男人特有的那种沧桑眼神,其实还算是有点帅的。当然,前提是他肯把那过于浓密的胡子剃一剃,再把那白棉背心和人字拖换掉。
“我说,能不能先记着账?我钱包丢了。”我又问了一遍。
他还是不说话。
我早已见识过了他的古怪。当你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半辈子过去了,没有结婚生子,没有半个亲人,开个士多店还把营业时间定为晚6点到次日早6点时,他不回你话这种事,好像也变得挺正常的了。
但即便如此,被一个同性这样意义不明地盯着,还是怪渗人的。
在终于看够了后,他摇了摇头,将香烟放回到了烟架上。
我:“这也太小气了吧。”
“你已经不需要它了。”他的声音很沉。
莫名其妙。
或许是烟瘾加重了我的不适,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脚步飘了起来。心烦体惫,诸事不顺,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被班里的孩子王用手掌用力按着后颈的头发逆着往上推一样的难受。此时的我,只想回去洗个热水澡,然后睡上一觉。
我才刚走出两步,身后就响起了突兀的电视声。安静的环境里突然响起急促高昂的新闻节目开场音乐,其提神效果堪比惊悚片音效。
我本能地回头看去。
突发新闻播报,一个小时前,市内发生了一起车祸。轿车闯红灯,撞到了行人,司机驾车逃逸。
很普通的一宗新闻。
这样常见的事故之所以能有紧急播报的待遇,是因为一段监控视频。监控录像的画质本来就差,再加上大脑袋老电视机的加持,整个画面就像是打上了一层马赛克,只能勉强看清其中人物的身形和动作。隐约可见,在汽车窜出来的瞬间,本该被撞到的,是一个穿着校服的学生。但学生身后的一名男子上前拽了她一把,成功将她救了下来。同时,他也成功地被车子所撞飞。警方正在追查肇事车辆,而伤者已被送往市医院进行抢救,暂未度过危险期。
看完了,我打算继续回家。
然而老板叫住了我。
我:“对嘛,我什么时候赖过账?麻利的,明天就给你钱,顺便来个打火机。”
老板:“值得吗?”
“什么?”我一头雾水。
“你觉得这样救人,值得吗?”
敢情他把我叫住是为了跟我聊新闻,而不是要卖烟给我。
“关我卵事。”
我对着他用中指推了推眼镜,以表达我的不满。
“你先回答我,”他看了看门口,“我可能会给你烟。”
我的心态已经到达了爆炸的边缘:“我怎么知道!你去电视里问他啊!你现在这样问我,我肯定回答不值得啊,谁不想活下去啊?肯定是自己的命最重要啊!但是事发突然的话,还哪有时间想那么多,只能依照本能行事了。不就一包破烟吗?你要给就给,不给拉倒,别整这些有的没的,老子现在难受得很!”
我的声音很大,语气也很差,但他似乎不在意。
“唉。”
他叹了口气,再次摇了摇头,然后从最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黑色木盒。打开,里面是一些半透明的干叶子,散发着淡淡的类似于茶香的味道。他撮起几片叶子,就着烟纸,现场卷成了一根烟。
“这什么东西?”
“好东西。”
他把烟点着,递了给我。
我拿着烟,想抽,但又不敢抽。
“这不会是那些东西吧?我可不沾那个啊。”
他剑眉一竖:“你说什么呢?我这可是正经杂货铺!这东西能缓一下你的头晕,爱抽不抽。”
“正经个锤子。”我心里这样吐槽,但没敢说出来。
我试着吸了一小口,温热的烟气通过气管漫进了肺部,没有意料之中的冲劲,反而觉得有点微润。同时,一股清凉之意向着我的眉间聚集,化解着我脑中的晕眩。我的精神稍微恢复了清醒,双脚也再次踏踏实实地感觉到了脚下的地面,仿佛是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完了,哪有这样好的烟,这八成是那些东西了。
他给自己点了一根普通香烟,最便宜的那种。
“刚下班?”
我:“刚加完班。”
“很忙吗?”
“其实不忙,只是领导喜欢而已。”
他笑了笑,环视了一下他这死在了地上都不够位置躺直的小店面,说:“辞了吧,来我这里干。”
“我自己倒是无所谓,你管饭就行。”我也笑了,“但老家里还有几张嘴呢。”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老爸老妈,还有个妹妹,刚考上大学。”
他不笑了,夹着烟一连猛吸了几口,然后将头探出门外快速瞅了一眼,又马上收了回来。
“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钱。”
“标准回答。那还有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
“你在这装圣诞老人呢?”
“哈哈。”他说。
是的,这两个字他是说出来的。
显然我们都不是健谈的人。
所以我再次起步离开。
恰好这时店外有人要进来,狭窄的门框不允许我们同时通过,我便停下来让他先进。他稍稍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将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倒是先说话了。
他闭着眼做了一个深呼吸,紧接着将目光投向了我手中还剩半截的香烟,说:“好东西。”
他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一如科幻电影中的机器人一般冰冷,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温度。同样的还有他的容貌,你挑不出他的五官到底有什么毛病,但你就是记不住他的脸。你可以认为他已经年过花甲,但是你要说他其实才刚到四十,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妥。他浑身上下,唯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只有他的衣服。
他穿着一身笔挺考究的黑色中山装,在夜晚的城中村里。
“味道如何?”他又开口了,还是针对着我的烟。
这东西果然有问题!
我连忙解释:“这可不关我事,他给我的。”我指向一旁的老板。
老板没有因为我这么轻易就“出卖”了他而生气,只是站直了盯着中山装,眼神凌厉。
中山装:“你还挺舍得的。”
老板:“物,本应为人所用。”
中山装:“不过拖延时间,徒劳而已。”
老板:“我乐意。”
中山装不再接话,而是转过来对我说:“跟我走吧。”
他的话语仿佛拥有着魔力,让我下意识就产生了放下一切随他而去的冲动。然而烟气中的茶香再次激醒了我,就像是往快要睡着的人的头上浇了一盆冰水。
“你是谁?为什么要跟你走?”
中山装看了看老板,然后移开了搭在我肩上的手,将其伸进了他自己的衣襟,从他胸前的内口袋中取出了一个钱包。
我的钱包。
我:“这是...”
“物归原主。”
我接过钱包,打开查看,确实是我的,里面的内容也丝毫不差。
“谢谢。”
“现在可以跟我走了?”
我搞不懂。
“你能把我钱包还回来我确实很感激,但你要我跟你去哪?如果你想要报酬,我可以给你。”
中山装摇摇头:“我不需要报酬,只是一趟公事。”
“公事?”我挠了挠头,“难道你是......警察?”
他突然无声地大笑了起来,似乎是已经有多年没有遇到过这么有趣的事。他的表情、动作,都是一个人笑的时候该有的姿态,但他咧开的口中却没有发出一点笑声。他甚至都已经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他应该是在笑的。
这令我不寒而栗。
中山装整理了一下仪态:“警察?也算是吧。”
此时的我还是以为问题的根源是那些神秘的叶子,正欲再做解释。
“和你手中的东西无关,我要的是你这个人,跟我走。”
他仿佛能够看穿我的心思,但我更愿意相信这只是巧合。
我:“跟你回去做什么?难道丢个钱包还要做笔录?”
中山装:“你到了自然就会清楚,我只负责带路。”
“一定要去吗?”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看来今晚是睡不了觉了,我心中不爽,但也没有办法。
“几点?”在旁边挂了一会机的老板突然问道。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表:“11点11分。”
“零时整。”中山装回答。
他这个四舍五入好像有点厉害。
老板:“还没到时间。”
中山装:“我习惯提前一点,以免迟到。”
老板猛地一拍桌子,把我和桌上水杯的杯盖都吓了一跳。
“差一秒都不行,这是规定!”
中山装袖着双手眯起了眼,似乎是有点生气了,但他还是认同了老板的话。
“是的。”
老板:“还来得及,他还有机会。”
“这可不好说。”
语罢,中山装将手背在了身后,只用后背对着我们,看来确实是生气了。
老板匆忙从杂物堆里刨出来一件外套,披上,然后把那黑木盒子揣到了怀里,对我说道:“市医院。”
我:“啊?”
老板:“你病了,跟我去医院。”
“一点头晕而已,睡一觉就好了,看病怪花钱的。”
“让你去你就去!”
“你吼我也没用,我还得跟这边这位回警局呢。”
中山装:“没事,顺路。”
我摊了摊手:“行吧,等下记得提醒我去精神科给你俩挂个号。”
到了室外才发现,雨又继续下了起来。虽然只是毛毛细雨,但落在身上被夜风一吹,还是挺冷的。
我让老板给我也拿件外套,他却给了我一把伞。
一把油纸伞。
我觉着一个男人撑把这样的伞显得太娘了,不愿意撑。但老板说这能帮我保暖,我试了下,确实在伞下要暖和不少,便撑着了。
我提醒老板店门没关,灯也都还亮着。他却说是故意的,等下可能还有客人要来。
好吧,反正也不是我的店。
老板快步在前面带路,那急切的样子让我有些怀疑,把我带到了医院他是不是会有提成。我跟在他身后,努力迈开了步子,才勉强跟上。中山装则走在了最后面,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倒也没有被我们给甩开。
我们走到了村口,那老街灯基本上已经不亮了。
我:“要不我们叫辆车吧。”
“我们走路。”老板的口吻不容置疑。
“你开心就好。”
我打了个哈欠,按理说就这个时间点我应该还是很精神的,但今天却困得特别早。
这时,中山装又说话了。
“说起开心,你这辈子有过什么开心的时刻吗?”
我:“你问我吗?”
中山装:“是的。”
“你突然这么一问,我一时还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值得开心的经历。虽然暂时想不到,但肯定是有的。”
“那你呢?”中山装现在问的是老板。
“见不到你的时候,我都很开心。”老板头也不回,“你?”
中山装:“我也不需要开心。”
我:“话说你俩到底什么关系?”
二人:“没有关系。”
我:“gay里gay气的。”
村口出来转个弯,就是城市的主干道。
城中村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明明位于寸土寸金的商业地段,却仍是一副未被开发的光景,仿佛这里的时间被停在了数十年之前。周边的建筑越建越高,漂亮的玻璃幕墙越铺越宽,而它则依旧保留着那矮、旧、挤的样貌。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城市需要发展,而城市的发展,需要那些漂泊而来的外来务工人员。城中村的存在,向他们提供了一个相对廉价的落脚之地。白天里,他们西装革履,出入于这座城市引以为傲的、体面的各处写字楼;而夜幕降临时,他们却栖身于永远不会出现在这城市的名片之上的城中村里。
中山装:“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不是。”
中山装:“那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就是教科书般的客死他乡了。”
我:“你可真会聊天。”
中山装:“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抬头看向夜空,理所应当地只看到了一片漆黑。
“听说这里有‘机遇’。”
中山装:“哦?那你找到了吗?”
我:“不知道。这地方,是个人都想出人头地,但最后真正能成功的,就只有那十几万分之一,我大概也只是来组成分母的罢了。”
中山装:“活着,都是这样的。”
老板:“别跟他说话了。”
我不知道老板这句话是对谁说的,但鉴于我们只有三个人,所以对谁说都是一样的。
那来路不明的烟早已抽完,晕眩和头痛又再次找到了我,还顺便带来了些许眼花。
我留意到今晚街上的行人格外的多,虽说大城市夜生活丰富,但也不至于丰富到集体淋着夜雨出来散步的程度。路上虽然人多,但却并不热闹,大部分的人都闭口不语。而这些不说话的人当中,大部分都默契地采取着一种低着头、拖着脚的走路姿势。
看那死气沉沉的样子,我估计他们也都有着一个没事喜欢看员工加班的领导。
说起加班我就想到了工作,但当我正要回想一下工作上的细节时,脑海中却轰然炸开,什么都记不起来。我以为是自己对上班的厌恶竟然到了这种地步,然而我马上就发现了并非如此,而是只要我一开始回忆,脑中就变得一片空白。
看来我确实是有必要去一趟医院。
这般胡思乱想着,我自然是没有认真看路。一不留神,就撞到了什么坚硬厚实的东西上。
是老板的背,不知何时,他停了下来。
我从旁探出身子,向前看去,发现了他停下脚步的原因。
一个披散着银灰色乱发的老妇人,挡在了我们的跟前。她佝偻着身体,垂着头站在老板的前面,浑身上下都在发抖,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么晚还在街上乞讨吗?
她也是不走运,老板这铁公鸡估计是不会给钱的。我看着老人挺可怜的,况且我的钱包也失而复得了,便打算上去给一点。
然而当我完全从老板的身后站出来时,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间将我侵蚀。我从未感到如此寒冷,就像是有着无孔不入的冷风,直接穿透了你的衣物,钻进了你的每一个毛孔,将你的血液缓缓冻结。
我也跟着抖了起来。
此时我忽然听懂了老妇口中念叨着的到底是什么,她并没有找我们要钱,而是在反复地呻吟着两个字。
“好冷...”
她身着的衣服虽然肮脏、破旧,但我还是能分辨出来,那是一件大棉袄。而她缩着肩,互相环抱着的双手,指关节上,全是冻疮。
然而立秋才刚过。
我觉得有些诡异,总感觉有哪里不对。但是彻骨的寒冷,再加上我本就越发疲惫的身体,让我无法思考,我甚至没有本能地感到害怕。
老板再次将我半挡在身后,我稍微感觉好了些。
“走开。”老板对那老妇人说。
“好冷...”她似乎就只会这一句。
老板面露难色,用余光看了看我后,咬了咬牙,又对她说:“别逼我,走开。”
“好冷...”
事实上,这是条大街,很宽,并排走十来个人估计都不成问题。但老板就是没有选择绕过,而不知为何,我也没问。
这时,后方的中山装又发话了。
“十一点半了哦。”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嘲弄。
老板举起了右手,将手指捏成了仙侠剧中剑诀的形状,向着老妇的头顶劈了下来。
我不知道他这中二感爆棚的招式到底有多大杀伤力,我也不会知道。
因为我抓住了他的手。
“你在干嘛?”我大声质问。
“我在干嘛?”老板瞪着我,气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让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养过的墨龙睛。
我:“这你下得去手?”
老板终究还是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涨着脸冲我吼道:“我们要没时间了!确切来说是你要没时间了!”
看着老板气急败坏的样子,中山装笑着拍起了手。
而那挡住路中间的老妇人,依旧在不停地说着,她好冷。
这俩小老头子,一个全程看戏,幸灾乐祸;一个要动手打人,还是要打个老女人。我心感烦躁,胸中火起,只想狠狠地给他们一人抽上一伞。
等一下,伞?
虽然原因不明,但我知道,这伞可以保暖。
而她说她冷。
在老板和中山装的惊讶之中,我将手里撑着的油纸伞,递向了老妇。
老人家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出,一愣过后,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来接伞,但又不敢,似乎是在害怕着老板,又将手缩了回去,显得很是拘束。
“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吗?”老板皱着眉对我说,“没了伞,你会...很难受,我们很可能会来不及赶到医院。”
“我还算年轻,能扛一下。”我将伞举到了老妇人的头顶,“拿着吧。”
老人偷瞄了下老板的脸色,然后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张着嘴接过了我手中的油纸伞,像是有些受宠若惊。
在伞从我手中离去的一刹那,一同离去的,似乎还有我的体力。冷,累,虚,是我所能感受到的所有感觉。我试着握了握拳,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已经不太够了。只能看见自己的指甲被冻成了浅浅的紫色,就像是在冬天里忘了戴手套时一样。
“哎。”
老板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但这并没有丝毫的帮助。他扶着我,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中山装。
而中山装没有理会,只是疑惑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走。”老板搀扶着我,准备继续上路。
“你们...是要去市医院吗?”
说话的是那老妇人,看来她并不是只会说“好冷”。
我们没有回答。
我是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了,而老板估计是不想回答。至于中山装,他要是回答了,那才不正常。
老妇只得自己继续说道:“要去市医院的话,走那边吧,这大路上...太挤了。”
说着,她给我们指了指方向。
我朝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子。奇怪,这街上我也来过不少次了,怎么就从没发现有这么一条小路。
或许是我平日里没仔细看吧。
老板也看见了那巷子,但脚下并没有动作。
老人:“这后生帮了我,我不会害他,放心吧。”
老板稍作思索,又看了看表,还是决定相信,便带着我走进了巷子。
老妇人撑着油纸伞,深深地朝我鞠了一躬,然后在殿后的中山装快要从她身旁路过时匆忙离去,像是她连站在他的身边都不敢。
巷子里除了我们之外,别无他人。目光所及,能看到的就只有脚下的石板路,以及两侧的青砖墙。整条巷子都浸泡在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茫雾气之中,能见度极低。
不过这似乎是条直路,所以也并无大碍。
这种地方的回声效果,绝对是专业影院级别的。我们的脚步声像乒乓球一般在两面墙体之间来回弹射、渐弱、消失,还挺有节奏感的。我细心一听,方才察觉到,原来这只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对上脚下的步伐,可以断定声源是老板。
怎么回事?难道我已经虚到连走路都没响了吗?中山装呢?他不虚了吧,难道他会轻功?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他现在告诉我他会如来神掌,我好像也不会特别惊讶。
老板的高仿运动外套根本就不顶用,没有了伞,雨絮得以渐渐濡湿了我的衬衫,贴在了我的皮肤上,但现在的我已经连冷都不太感觉得到了。我不自主地开始埋下了头,抱着手,拖着双脚,本能地向前挪动着,就像刚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低头族”一样。
我突然有点想家了。
老板:“坚持一下,快到了。”
“嗯...”
“咳咳。”是中山装,“值得吗?把伞给了她。”
老板:“他已经没多少气了,你给我闭嘴。”
此时的老板面无表情,甚至连气息、步伐都没有丝毫波动,但我能感觉到他现在很生气,非常非常的生气,这是一种心灵感应般的奇妙知觉。
我用被老板扛在肩上的手轻轻地拍了他一下,示意他不必动怒,而他也似乎明白了我要传达的意思。
“还行吧...虽然这确实要比我预想的还要难受上不少,但假如说我一个青年男子不撑伞都快扛不住了,那老家伙没有伞该有多痛苦。哦,对了,你之前不是问我有过什么开心的时刻吗?我现在...就挺开心的。”
我努力回过头,朝着中山装笑了一笑,但结合我现在的脸色,估计不会太好看。
中山装闻言驻足,站在了原地,不再与我们同行,只是目送着我们慢慢走远。
而老板,也没有让他跟上的意思。
我们走出了巷子,这竟然真的是一条直路直接通到了市医院,这个我还是有点惊讶的。
而那寒松一般伫立在大门旁的高挑身影,正是中山装。
我没有心神去思考为什么他还能比我们先到,就像我已经没有余力去发问为什么老板不带我去门诊部,而是直奔住院区。倘若没有了老板的支撑,此时的我连自己在地上是该躺还是该趴都决定不了。
我们在一间重症病房的门前停了下来。
门外走廊的长椅上,坐着一个正掩面啜泣的学生,以及陪在她身边的家长。
我们到了。
老板:“几点?”
中山装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
怀表造型精美,花纹别致,一看就价值不菲,想必计时也是准确无误。刻度盘上,做工精巧的时针正笔直向上,指着十二的刻度,而相对秀气的分针,针尖则指在了十二和一的中间。
老板看到了时间,身上仿佛泄掉了一股气,整个人都颓了下来。他闭上眼,尽量和缓了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转过身来,将我扶好站直,开始帮我整理头发和衣服。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我和他接触的不多,但也不算太少。印象中,这老小子的表情包里,除了“冷漠”、“生气”,就是“老子要干死你”。而现在我在他脸上看到的,是悲痛,即使他已经试着在掩藏。
这要放在平时,我必然要好好取笑他一番,但此时此刻,我笑不出来。
“零时整。”中山装回答道。
他好像已经学会了四舍五入。
“什么?”
中山装:“刚好赶到。”
老板难以置信:“这...你们有规定...”
中山装:“偶尔迟到一次,也无可厚非。”
老板看着他,说不出话。
中山装将怀表擦净,收好:“按照你们的说法,我也是个优秀员工,上头不会太过苛责于我。别愣着了,抓紧吧。”
“嗯。这臭小子。”
老板一改帮我整理仪容时的轻劲,用力往我背上一推,将我推进了病房之内。
房中灯光很暗。纱布、绷带,加上氧气面罩的遮挡,使我难以看清床上之人的面容,只见一旁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表面已经碎裂的男士腕表。
门外。
老板心情大好,兴奋中突兀地跑到那校服学生的跟前,大声道:“放心!他没事的!”
然后被人家的父母赶跑。
老板:“为什么?”
中山装:“我乐意。”
“你乐意?”
“你不信?”
“你不是不需要开心吗?”
中山装搓了搓手:“你要是非得认为我是有所企图的,你也可以给一点。”
“我就知道。”
老板打开那黑木盒子,抓起一小把“好东西”,摊在手上看了看,又往回拨了一点,然后卷了两根烟。
“瞧你那抠样。”
老板把烟点着,将其中一根递给了中山装,接着把自己的烟举到了嘴前。
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把烟叼到嘴里,就被路过的护士一把夺过,摁熄,丢进了垃圾桶。
“这里不准抽烟!”
一旁的中山装倚墙而立,昂着头,将烟气缓缓呼出,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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