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典籍记载,屈原在投江自尽之前曾与一个无名渔夫有过一段话不投机的交流。原文如下: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范曾的《屈原和渔夫》
这篇短文,近些年来读过N次。屈原与渔夫孰对孰错,几年之内的感觉也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屈原的理想主义秒杀渔夫的现实主义。理想主义者必然是超凡脱俗的,注定是卓尔不群的。在屈原的心目中,天下都是浑浊不堪只有我清澈透明,世人都迷醉了唯独我清醒。面对这样一份绝世的孤独,仰视这样一种极致的自觉,渔夫主张的圣人不死板地对待事物、而能随着世道一起变化的说辞,说白了就是见风使舵的机会主义,唯利是图的小人心性,怎么看都逃不出庸俗浅薄的窠臼。
第二个阶段,渔夫的通达圆润完胜屈原的拘泥不化。看着冥顽不化的屈原,渔夫笑了笑就唱着歌离开了,其歌曰:沧浪之水清又清啊,可以用来洗我的帽缨;沧浪之水浊又浊啊,可以用来洗我的脚。渔夫之言之态是何等洒脱和智慧,相较之下,屈原诺诺而言的刚洗过头一定要弹弹帽子、刚洗过澡一定要抖抖衣服,说穿了就是胶柱鼓瑟、食古不化,就是不作不死、自作自受。
第三个阶段,屈原与渔夫时空有异、人神道殊,简直无法比、根本不可比,不过是一次星星与月亮的对话,谁也理解不了谁,谁也说服不了谁。屈原是不可以常人之情理度之的神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神的视角、神的感觉、神的无奈。留下了《楚辞》,屈原就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如果真如渔夫所规劝的那样去入世随俗,估计屈原就写不出《楚辞》了。
还需要说明一下,如果说屈原之死带有悲愤气息和悲剧色彩的话,那也是源于“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与爱国没有多大关系。爱国是个好东西,但必须在历史的长河中加以审视,否则就是没有意义的。换句话说,爱国主义只能是现实的、具体的,不能是历史的、抽象的,只能是国家的、不能是民族的。比如在元朝,郭靖在襄阳苦战,是当时南宋的爱国,而不是今日中华的爱国。否则的话,我们就应该把整个元朝从中国历史中抠出去。比如吴三桂的卖国,是卖的朱姓朝廷的明朝,而不是卖的中华民族。否则的话,整个清朝又该如何评价呢?现在东三省的国土性质又该如何认定呢?
孰对孰错?这个词本身就是我们脑中的病毒,这个病毒根深蒂固、毁人不倦,让我们时时跌入“黑白论”的泥潭之中,不闻其臭、不能自拔。如屈原与渔夫之争,屈原执念“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是神与生俱来的高贵,是完成使命后的解脱。渔夫倡导“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是人生生不息的法则,是无法逃脱的宿命。两者之间不能交汇、无法融合,更没有对错之分、高下之别。
“诗仙”李白
举一反三论之、触类旁通察之,物质的成功不能提升精神的境界。同样,物质的不堪也丝毫无损精神的品位。譬如被我们称之为“诗仙”的李白,一生事功不值一提,为人品性聊无可说,但他的诗歌却是飘逸如青云、神奇似流星,是整个汉语世界的宝贵财富。李白的使命就是来写诗的,而不是来做事做人的,今天的我们谁也不会去苛求李白,谁也没有兴趣去津津乐道他诗以外的悲催人生。但是这样一种待遇,只有飘荡在时间长河中的古代神人有资格享有,现世之神人、今日之神人是无福消受的。或者说,众生接受的神人只能是遥远的传说,众生是不允许身边有神人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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