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版红楼梦没拍这个场景
前面说到，《红楼梦》的场景转换极其自然，曹师的每一个转场方法，都值得认真学习体会。第三十四回中，黛玉题帕三绝之后的最后一个场景“薛呆含冤”，转场技巧尤其典型。
场景开始，曹师先把时间线调整回溯至袭人被宝玉支使去借书。“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竟出去往他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便空手回来。” 这段文字，先把事件按照时间顺序重新进行衔接。由“袭人”引出“宝钗”动向，在用一句“原来......”自动将视角切换至宝钗。
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性情，心中已有一半疑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谁知有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听茗烟说的，那茗烟也是私心窥夺，并未据实。大家都是一半猜度，一半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
这一段陈述，简单介绍了本场景发生的事件背景。然后，曹师罕见地为薛蟠一事进行了说明：“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声名，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难分。”
曹师的这条注释，对于人物刻画来说，极其必要。有了这条铺垫，读者们再阅读后文薛蟠大闹的场景，就不必再怀疑、猜疑薛呆的表现是真是假，才会专心体会薛呆的真性情。这种情节设定技巧，需要引起格外注意。
做好铺垫之后，曹师才让薛呆登场亮相。“这日正从外面吃了酒回来，见过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说了几句闲话。”“从外面吃了酒回来”这一句，是为了给读者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间：薛呆喝大了没有？酒醉了吗？为后来薛呆怼宝钗、惹怒薛姨妈埋下伏笔。“只见宝钗在这里”，则是为了跟袭人找宝钗借书不遇的时间点相吻合。
一家人说了几句闲话，薛蟠就问：“听见宝兄弟吃了亏，是为什么？”
这是拉家常时最自然的话题切换。接下来，曹师开始在这个场景中写出波澜。
“薛姨妈正因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着牙说“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 薛蟠见说，“便怔了。” 这一笔，把薛呆刻画得惟妙惟肖。
薛蟠忙问：“我何尝闹什么来着？”薛姨妈道：“你还装憨儿，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你还赖呢！”。薛呆这时候已经很不爽了，他反问到：“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薛姨妈火上浇油：“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他也赖你不成？”
曹师这里并没有写薛呆和薛姨妈的神态，但想来：薛呆梗着脖子、薛姨妈提高了说话的声音一定会有的。这种技巧，在小说创作中比较常见，就是在“叙事不可太满”，要给读者留出想象。
这时，敏感的宝钗已经发现了大家的气氛和情绪不对劲，赶紧劝道：“妈合哥哥别叫喊，消消停停，就有个青红皂白了。”然后，宝钗“因向薛蟠说到：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过去了，不必较政，倒把小事弄大了。接着还劝诫了一番，不外是少在外面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儿。
薛呆薛霸王本来就心直口快，一生最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情，见宝钗劝他不要去闲旷，母亲又说他拉舌----宝玉之打也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乱跳，赌身发誓的分辩”，又骂给他编排是非的始作俑者，要“把囚攮的牙敲了才罢”。
接着，曹师安排薛呆写了老太太宠溺宝玉的一个典故，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再呼应一下宝玉该打。
薛蟠虽然看起来不学无书，心里却十分清楚。说大家难为、冤枉自己，就是为了给宝玉献殷勤。“难道他宝玉是天王？他老子打他一顿，一家子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儿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索性拉上我了！既拉上我，我也不怕，我索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
曹师这段文字，借薛蟠之口，不仅把前面贾政因为打了宝玉、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跟老太太赔不是所受的委屈，统统写了出来，还加上了薛呆的愤怒，要进去把宝玉打死，大家一了百了。
薛姨妈这才慌了，一把拉住，骂薛呆“作死的业障，你打谁去？你先来打我！”薛蟠“将眼急的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耽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
曹师这个场景写薛蟠蒙冤含愤，把薛呆天不怕地不怕、直来直去、说做就做的真性情刻画得生动鲜活。宝钗这时候也上前劝薛蟠，说大家都是为你好，“到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
接下来的一段对话，又是犀利精彩之极，需要特别注意：
薛蟠道：“你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薛蟠责问的非常有道理。
宝钗道：“你只怨我说你，再不怨你那顾前不顾后的行景。”宝钗也没说错。
薛蟠道：“你只会怨我，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样子！”然后就说起棋官和互赠汗巾子的往事。薛姨妈和宝钗一听汗巾子，忙说你还提这个，“可见是你说的了”。薛蟠辩不过薛姨妈和宝钗二人，越加气恼，说“我只恼为一个宝玉闹的这样天翻地覆的”。谁想宝钗寸步不让，句句在理，难以驳政，远比母亲的话难回答。薛呆就想着堵上宝钗的嘴，好让他专心跟母亲斗智斗勇。于是，趁气头上，没顾及情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说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讲，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是好姻缘。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行动护着他。”
这句话是薛呆的终极大招。果然“话未说完，把宝钗怔了”，气得拉着薛姨妈哭道“妈，你听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看见妹妹哭了，便知道自己莽撞了，堵着气，自行走会房内安歇。剩下薛姨妈和宝钗在外面，一个“气的乱战”，一个“满心里委屈气忿”。宝钗待要怎样，又怕母亲不安，只得含泪别了母亲，回到自己房里，整整哭了一夜。
次日起来，宝钗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出来看望母亲，正巧遇见了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去哪儿，宝钗只说了“家去”两个字，脚步都没停，就无精打彩地去了。黛玉看见宝钗脸上似有哭泣之状，还奚落了两句“姐姐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治不好棒疮。”
这最后一段文字，效率极高。不仅写出了宝钗心底坦荡，事亲至孝，更再次加深了黛玉刻薄可爱的印象，同时又引出“独立花阴之下”这一著名场景。整个第三十四回，场景虽然不多，但每一个人物、每一起事件、每一处环境，各种描写都丰满扎实，层次分明，读来细致丰富，回味无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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