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
太治拧开汽水瓶，喝一大口，又举起来欣赏起橙色的透明液体：
“妈妈，这就是夏天的味道吧？”
“嗯?夏天的味道？”
“对呀，不然你说夏天是什么味道？”
“嗯~是啊，太治的夏天正是这种清爽的味道。”
“妈妈呢？妈妈难道不喜欢这种清爽的味道？”
“嗯~~喜欢，妈妈喜欢太治喜欢的所有味道。”
不过太治，曾经，妈妈也听某个人说起，夏天，是白水的味道……
一
那一年，还真是一个漫长的夏天。
没能如愿考取庆大的我虽然被成大录取，但还是没有心情接受同学们各种聚会和旅行的邀请，甚至连平时颇有好感的中川君也被我拒之门外。在心底，是一种要和过去一刀两断的决心。虽然不知道到底要和什么告别，可就是想甩甩头把过去的十几年都甩掉。
于是，一个人来到乡下的外婆家，或者说，是逃到了这里。
爸爸和妈妈的电话也让外婆找各种理由帮我回掉，如此，可真是清静，整个人像一只被抽空的真空袋，一阵风吹来，就能被带到任何一个地方，不在乎从哪里来，也不在乎到哪里去。
这里绿意盎然，人烟稀少。
山脚下零星栽着几间白铁皮屋顶的人家，晚上，能听到猫头鹰低沉的叫声，抬头，音符般跳跃的星星好像一阵风就会被吹落在稻秧的叶尖上，除了暴雨时从山林深处传来的野兽一般的呼啸，一切，对十八岁的我而言，都很新鲜、很美好。
每几天，我都要骑车去帮外婆采购些生活所需，那是一条需要骑行二十分钟左右的田间小路。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远远山坡上有几只小鹿，这时，我也从坡上憋着劲儿地往下冲，如果有风从背后推来，更是连人带车都好像飞了起来。
就这样，可以一路飞到“小野百货”。
说是“小野百货“，却只有半间咖啡厅大小，况且，它还真是在一堆百货中挤出了”咖啡厅“的区域。当然，炎炎夏日，售卖的主要都是汽水之类的饮料，但人们还是愿意把这里当作“咖啡厅”来使用。来了，就坐下来慢慢享用一杯，聊上几句。
虽然我在这里没什么熟人也没什么朋友，可是一坐下来也并不急着走，时而听大人们互相开着家里的玩笑，时而自顾自地发呆，等着夕阳西下。
“请给我来包烟、一杯冰水。”
什么啊，有个人突然在我身边坐下来，害我从白日梦里惊醒。
这家伙一身装扮像是过路的外乡人，夏天里一顶鸭舌帽也低低地压在脸上，更显出下颌的尖削，铜色的绞纹耳钉、狼头戒指，都是平日里与我绝缘的标志，一把吉他斜靠在柜台边，让人默默在心里对他的身份做着猜想。
“咦~这不是石原君么？梨园家的石原君呀。”老板一边递上水，一边小心地打着招呼。
“嗯。好久不见。大叔。”
“是啊!真是好久不见啦。自从——自从你母亲去世，这还是头一次回来吧！”
“嗯。”叫石原的家伙说着摘下帽子，“我说，这位没礼貌的小姐又是谁呀？”
“咦？”我仿佛挨了一记冷拳，”开什么玩笑！你说我么?”
“这样一直盯着别人看总不是什么礼貌的行为吧。”
呵！仗着自己还有几分英俊的脸就这样随便评价别人，真是太嚣张了！
因为自尊，我没有接茬，起身和老板道别，转身出来匆匆骑车离开。夕阳从侧面投射在我的脸上，滚烫。
乡村生活，也可以叫 “闲适”，也可以叫 “无聊”。
躺在河边的石块上看书，是我打发无聊的唯一方式。潺潺的水声代替了平日耳机里的歌声，更像是身边来了位活生生的朋友。听多了高亢的城市摇滚，现在，真是很享受这样的浅吟低唱，不自觉地一起哼了起来：
“前方没有等待的人，
再次远行吧远行，
也不过虚张声势……”
嗯~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歌……
啊等等！我不禁一个激灵坐起来！呵！果然不是幻觉，真的有人在弹琴，而且是那个家伙！
“别破坏气氛。在这里难得有个合拍的人，别记仇了。好吧，我先为那天的出言不逊道歉好了。”
也许当时我是被无聊逼疯了，也许，就是天生抵御不了自带寂寞的眼神，总之，平日总一副冷脸对人的我轻而易举就败下阵来，“啪”一声合上了书:
“没礼貌的我，名字七尾苑子。请多关照。”
“喔，苑子小姐是么。我吗，就叫我石原好了。石原优也。”
二
“喂！快点！”石原一把抓起我的胳膊飞奔起来，“如果错过了这趟车，今天就别想进城了。”
还好，总算赶上了。能亲眼目睹石原在舞台上的表演，让我激动地一整晚没睡好。当然，这可不能让他知道。
“明明要办演唱会，干吗不结束再回来？非拉着别人一起赶，我最讨厌跑步了。“
“是吗？下次骑车带你。”说罢，这家伙抱着吉他开始闭目养神。
阳光从对面车窗照进来，洒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又散开来，像金色的沙粒，又像细碎的泪珠。
“这是乐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演出。那帮家伙说什么也要在毕业时搞一次真正的演出。太滑稽了，说什么梦想之类的大话。谁真的把音乐当作梦想努力过？不想陪他们疯才退出回来的。可是很奇怪，就算只有一次，就算只为一个人，也想认真演出一次。这些天突然有了这种想法，所以才拜托了苑子。”
“是么。看来‘这些天’对石原君很重要吗。”我故意皱起眉严肃地点起了头。
很遗憾，乐队的演出并没有想象中热烈。即使傍晚的公园，人们也只是暂时在舞台下歇脚。音响也故意捣乱，两个小时就在不停地重复和中断中过去了。
大家都没了聚餐的兴致，我和石原早早踏上了返程。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我放起自己喜欢的音乐，递给石原一只耳机。
山里的风果然比城里的像样，一下车就吹走了俩人这一天积攒的情绪。
“去我们的练歌房吧！一起唱个够!”我突然步履轻快。
“诶？”
这回，轮到我抓起石原的胳膊向着河边飞奔。
三
“真没想到在这个地方石原还能交到苑子这样的朋友。”
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小野咖啡”渡过漫长的午后。一坐下，老板就自动递上一杯橙汁、一杯白水。
“苑子觉得夏天是什么味道？“石原把橙汁推到我面前，自己大口将一杯水一饮而尽。
“嗯~夏天哪……橙汁的味道？”
“橙汁？嗯，果然像苑子的味道。”
“你怎么想？”
“我吗~我觉得一年四季都是白水的味道。虽然有时是冰的，有时是温的，不过，都是白水的味道。”
“哈算了吧！白水有什么味道！”
“当然有了。是一种和自己融为一体的味道。就因为是一种纯粹的没有旁骛的味道，所以才和自己本身的气味最接近。”
“咦~倒是这种话最有石原君的味道。”我笑得前仰后合。
这里的夏天有一点倒和别处并无两样，原本的晴空万里突然就昏暗下来，一阵湿润的狂风大作之后暴雨倾盆，天地间顷刻就化作白茫茫一片。
我坐在车子后座，只觉得水从四面八方向我泼来，无力抵抗干脆靠在石原的后背上，这家伙也早被浇透，衣服半透明色地贴在身体上，随着拼命骑行的动作左右拉扯。
“再坚持一下，离我家不远了！”
“哈？我说啊，果然石原你的邀请也这么出其不意!”
第一次来石原家，却来不及在门口多看一眼便冲进了屋。
“哇~”一进屋，这家伙就一屁股坐下去，向后一仰躺成了大字。
“喂，我说先给我一条毛巾好么！”
我一边向后拢着头发一边环视四周。真是和预想不同，一个男孩子也能这样整洁干净。窗上挂着清新的蓝麻窗帘，地上也是呼应的蓝麻坐垫，除了精巧的几只饭碗摆放在厨台上，表面再没有多余的杂物。这么再看，倒不如说既简陋又孤独。
“去浴室换一下吧。”正出神的时候，石原递上毛巾和一套自己的居家服。
“这个品味还真是和你平时的风格相去甚远呢。”我换好衣服在地桌前坐下。
“嗯。是妈妈买的。”石原递给我一杯水，“你饿么？要不要尝尝我做的杂烩粥。”
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也换好了衣服，此刻站在厨台前，毛巾向后绑住头发，从电饭锅里盛出剩米，添了水煮起来，又从地上的筐子里挑捡出几样蔬菜开始择菜洗菜，别说，还真像个料理店的大叔。
“你在闻什么啊！那衣服可都是洗过的。”
我一手拽着衣角一手端着水杯: “我在鉴别石原君身上是不是真的是水的味道。”
“神经。”只见他熟练地敲开一个鸡蛋缓缓打入锅中，又倒入几滴酱油，最后在盛好粥的木碗里均匀地撒了些细葱。
“请。”
“我开动了。”
俩人自顾自地开始吃粥。不知是粥的热气还是屋里的暑气开始弥漫开来，不一会儿，额角就渗出了汗珠。
“吃得很好。谢谢了。”我放下碗筷，抬头看，石原已经靠在门边点起了烟。
“那个，这么问可能要失礼了，但是，石原君的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没有别的家人了么？”
“嗯，没有了，两年前妈妈去世后就没有了。“石原把抽到半截的烟丢进雨里。
“你，真的不上大学了么？”
“呵，倒不如说高中就没好好上了吧。”石原麻利地收起碗筷放进水槽，哗哗的水声终止了谈话。
那是那年夏天的最后一次谈话。
谁能想到第二天，我就被出差路过的爸爸接回了家。
虽然手机里都有对方的号码，但也只是在“石原君，我回家了，没来得及告别很抱歉。” “祝你顺利，希望明年夏天还能再见。”这样简短的道别后便没再联系过。也有过拿起手机的冲动，但还是应该等那家伙先来电话吧，我这样想。
四
大学后一切都很新鲜也很陌生，和中川君的信也频繁地在两地间穿梭。如果非要给这段关系的变故寻个源头，那应该算在中川搭乘四个小时火车出现在我面前的大学第一个圣诞夜头上。
是圣诞夜啊，校园里情侣成双，街头霓虹暧昧。
我喜欢夜晚，特别是在特别的时间点上触动人心的夜晚。
我吻着中川微凉的嘴唇，更像是送给自己一份礼物。
只是那一夜剩下的时间并不怎么美好，剧烈的疼痛让我把中川推下了床:
“啊抱歉……还是……还是没有办法。对不起了。”
“不会，抱歉的是我，苑子一定是太紧张了。没关系的。下次好了。即使这样我也已经很开心了。”
被中川抱在怀里，却依然身体发凉，好不容易到了天亮，看着依然还在沉睡中的中川，昨夜还亲密的人突然觉得陌生又遥远。
没有勇气叫醒他，留下一张字条匆匆离去。
“以后，我一定会无数次后悔因为自己轻率的举动而失去了曾经宝贵的朋友，我也知道中川君的心意，但还是没有信心接受这份心意。抱歉。再见。”
当然，还是偶尔会收到中川寄来的书信和礼物，却再没给过任何回复。不回复，是对他最好的回应吧。之后的两年，我一头扎进了书海，为了毕业时能取得一级建筑师资格，连吃饭洗澡都成了奢侈。和异性更是谨慎地保持着距离，过起了苦行僧般的生活。
“苑子，今年暑假去看望外婆吧。她一直来电话说很想你呢。哪怕半个月也好，散散心，别整天闷在屋子里。和妈妈去买几件漂亮的衣服，再给外婆买些礼物。”
就这样，两年之后，我又踏上去往旧地的列车。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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