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人传

作者: 啊啦啦呦 | 来源:发表于2018-09-23 00:59 被阅读0次

    雪下过了,还有余温。

    街上空无一人,不是新年,却比新年更冷清,人们对于圣诞节成了情人节,光棍节成了情人节,情人节还是情人节的状况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概是人们习惯了孤独的内心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快乐,因此人们设立许多节日来安慰自己,而结果却反倒伤了自己成就了本来就十分快乐的人。有人撒钱,有人收钱,有人撒爱,却没人施爱,把爱转化成商机的过程中可以释放无数热量,这热量足以化了这雪。

    这种时候仍然走在街上的,除了沿街散步的老人外,就是内心孤独脆弱的人。但是往往美景失于人为,满街的雪景没人能欣赏,雪可以在人的鞋底化成泥浆,天可以凭人的肆意驱逐眼光,天色暗下来大概更有利于一些计策的实施,一切都在人的掌控之中,但人们却没有发现,唯一被人们遗忘的往往就是人类本身。

    年轻人走在街上,只身成为后者大军之中的一员。他扔掉手机,扔掉银行卡,妄图在一个充满人文气息的都市里寻找一些自然风光,他自己也觉得可笑。他讨厌那些社交软件,名流大咖们表面上光鲜亮丽,底下迂腐沉沦,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不成想普通朋友居然也如此。人完全可以决定别人看到自己什么,看不到自己什么,这种单方面的生活毫无意义,年轻人深知这一点,在一小时或者几分钟之前他也是这其中一员。娱乐圈的水很深,而如今娱乐圈大部分依附在网络圈上,导致网络圈中的水更深,人人都以一个靓丽的面皮示人,大概相信这些的人才是真正快乐的人。

    这是平安夜。

    所谓爱国者们都讨厌这种节日,许多人誓死不过节并宣扬是由于他们在麻木的还保有一颗中国心,大概又是凭着一颗红星闪闪放光彩的中国心,他们砸了日本车以证明自己的高尚伟大。还有另一部分无聊之徒在纠缠上帝的本源,这些人都是鼎鼎的大学者,为了工业不惜快乐的分子。而脱离了这些人群之外,是人们占据了各大商场,比遥遥相望的美国本土还要热闹,与这些形成巨大反差的,是近在咫尺的各个街道,罕见的万城空巷万巷无人,人都跑到了没有灯火的地方,灯火依然照亮整座城市的各个角落,让美丽的和肮脏的都展现在世人面前,这是城市的痛处,城市也乐得没人观看。

    年轻人看着这雪,想起了他的女友。姑娘说,我们要好好的,我们要有一个孩子,他一定要到美国去,圣诞节多浪漫呀,他一定要是个男孩。年轻人问,为什么是个男孩。姑娘说,因为我喜欢男孩,我喜欢你,世界有异性才精彩。那时候是深夜,年轻人仰着头看着繁星,说,是啊。

    不过前一天他们分了手,理由是年轻人给不了那姑娘她想要的,大概是他们的路走到了头,姑娘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别人的路。年轻人这才知道,原来堆起路来的是物质和金钱,他原来以为爱情是一切的源泉,他们都可以在到年龄后结婚生子,买一户房子安居乐业,不过只可悲他想得太远,却忘了眼前,姑娘的一只脚已经掉了头,他却仍然在往前铺,他也不知道铺到什么时候才到了头,他所理解的到头是真的死去,而姑娘所理解的到头是她走到了年轻人正铺的地方,她走得太快了,她想一直走不停歇,于是她调个头转个弯不知道又上了谁的路,说些什么结婚生子圣诞节的伟大设想。

    这天路很干净,白雪逃过一劫,一个脚印也没有。

    年轻人来给这雪以脚印。他听着脚下吱吱的声响。

    他突然想起来高三那年的大学,那个时候的姑娘还叫做女生,男生自称为男人。走在洁白之上,这男人不免又退化成男生。男生们想挽女生的手,那是他们心目中最纯洁的手,是冰冷而纤细的。虽然那个时候也有了社交网络,但人们仍旧沉醉在古老的爱恋当中;女生们嘻嘻哈哈,是为了娱乐而娱乐;女生们爱跟男生闹,她们弄了雪球塞进男生的围巾里哈哈大笑,她们会写些矫情的小文章,男生们十分恶心但是爱看,那个时候人们可以偷偷牵起同桌的手,写情书的时光多么快乐,但是就这么过去了,人长大了没时间写也没时间看,大概时间都作了成长的肥料。那时候他也牵过某个女孩的手,过了几年他回想:真他妈的幼稚,果然是个小孩。但是有些时候比如现在又想一想,大概还是那个时候更好吧。

    前面是座商场,还有几百米远,但车们已经停到了这个路口,有的车仿佛得了癫痫,上下不停晃动。年轻人想了想,还是右转了。

    年轻人哈了口气,脑中不断浮现一些歌词。大街上本来应该放的音乐是《平安夜》,但是商场里都在播《爱情买卖》,这歌好像有一座屏障,拒那些单身的人于门外;年轻人好像听见了这首歌的旋律,这些都是他平时不屑于听的歌,但这不是幻听,商场那边数十个低音炮联袂成了高音炮,一句“想买就能买”撕裂长空穿透整座城市,侵蚀着那些在家中穿着内裤狂打游戏的男子们的心,以及那些对着屏幕哈欠漫天浑身不断颤抖舒爽的男人们,他们用生理上的安慰抚平心理上的创伤。

    年轻人想起的歌是一首纯音乐的《送别》,小提琴独奏。小提琴是他生平最爱的乐器之一;他又想起小时候父亲的教导,父亲说,你做一件事就做到最好,考分数和级别多高,那不是你的成功,你的成功是你选择了一条路,你走下去,发现这条路是正确的,别在乎什么结果。这话他永远记得,在一个人彻底痛苦时激发出的感觉是永远忘不掉的,他突然觉得幼稚才是这世界上最富有内涵的东西,只有幼稚这种东西能令人如此浅显地形容却让人看不破,那才是真正大成的思想,因为不用讲人情世故,没有阿谀奉承,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干喜欢干的事,但小时候不知道时间它来之不易,等到长大了看清了时间的重要性却没了时间。年轻人到十八岁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这个时间不算晚,但在他个人看来已经很晚,他列下来名单,有六十多件事,他还有十二年的时间干这些事情,人要在三十而立之前完成理想,而立之后便没有了活力,他那时候想去美国雷神之井瀑布一观,现在仍然想,他想去看一场草莓音乐节,现在仍然想,他列下来的那些东西已然变成了蛀纸,被一次一次装裱、压平、抚摸;他曾经想干的都经受着现实的一次次研磨,不过那是磨不平的,也没有疼痛,研磨的作用仅仅是让你知难而返,它限制了你的高度,建立一个框架,在边框上钉满钉子,等里面的人浑身脓疮鲜血凝固的时候就是所谓麻木的时候。

    可能是因为年轻人在心底就没有破坏掉这框架的想法,更别谈勇气。人们都认为现实它的残酷来源于天造地设,那是人类根本无法逾越的高度,没人想去打破这禁锢,年轻人不免也要做茫茫众生之一。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五个年头,他把那东西一遍一遍地抄,一遍一遍地看,恨不得都刻在心里;他走过了这条路,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哭了笑了,过着最淳朴的中国学生的模板式生活,众多模板插到他的大脑之中,占据了本该由思想占据的位置,那大脑千疮百孔,但异常好用。

    前面的街道尤其沧桑,连路灯也消失不见。但借着月光,地上的雪闪着荧光,两旁都是商店,商店的背后是一座巨大的电厂和巨大的汽修厂,电厂外的商店卖的是电缆插头,汽修厂外买的是米其林轮胎和各类车膜,不过这些行业与这晚无关,他们在这晚失了业。

    他想到一句歌词——“在异乡的路上/每一个寒冷的夜晚/这思念它如刀让我伤痛”,年轻人没来由地痛苦,可能是由于无人的地方很伤人。在这座城市里,年轻人也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压力太大了,它就像人的胃痛,别人是看不到的,痛在自己的心里;年轻人时时刻刻都感受到巨大的压力,这可能是独自一人出来求学造成的,而年轻人有自己的排解方式;他可以写些文章,但后来他发现这根本不叫做文章,他把文学写成了日记,每天都有不顺心的事,他感慨人生,感慨社会,大学教育,甚至制度的利弊,他是文学家,又置身于政治经济学,一边当了歌手一边又承当心理学,不过脱离了虚拟世界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他什么都不是,这种感觉就好像你被人捧上云端,刚想谦虚几句又当即被打下地狱的感觉,年轻人快疯了。

    当时他站在楼顶上,那幢楼有三十层高,他相信自己一个失足的下场就是变成肉酱,他不敢看脚下,一个自杀的人却不敢自杀,自己也觉得可笑。他清楚自己的生命还有意义,但令人心痛的是人往往不能把意义转化成动力,因为他明白自己的价值,但其他人不清楚这些,他懒得和那些凡夫俗子解释,只想模仿张国荣幸福地纵身一跳,但可悲的是——他恐高。在他真正克服了一切恐惧迈了一步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他的父亲,他的妹妹,他曾经爱过的那些姑娘们,他唱过的歌,荒废的生命,死掉的亲人朋友,原来自己真的没有一点存在感,那些人们,他们都在哪里,他们都毫无顾虑地生存着,过着即开即和的生活,而年轻人他一直想做个疯狂的人,但一直没有疯狂过,因为他的保守和懦弱,像他一样的人都一成不变地看待世界,默默承受着时代的变迁,他们这一个一个分子构成了全中国人的庞大群体,都过着自娱自乐的生活,在这途中欣赏和谩骂别人的生活。

    年轻人最终还是收回了那一步。

    他听见楼底下有女声的尖叫。

    年轻人又回到现实当中,他走过汽修厂和电厂,走到一座桥旁。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不断逼迫他逃离这个地方。

    桥是地下桥,上面是铁轨,桥下可以行人。但铁轨生了锈,看来已经荒废。年轻人喜欢沿着铁轨先前看去,那种一眼无边的感觉才是最能打动人心的,仿佛人的目光去了远处人的身心也能跟去。年轻人走在桥上,向远处望去,却望到了一座石墩,石墩在两百米外截断了铁轨,这是年轻人第一次看到铁轨的尽头,他才发现铁轨居然也有尽头,这算是打破了他心中的一个信念;他又向后看去,铁轨的那头弯弯曲曲艰难地向那个方向延伸着,他的目光也到了尽头,那是电厂,大门紧闭着,铁轨从大门下的缝隙里穿过去,看不到那头,不是尽头。

    他的家乡也有这样一条铁轨,那条铁轨没有生锈。铁轨上常走的是拉煤的火车,孩子们经常跑到火车道旁捡掉落的煤块。有的时候有绿皮火车驶过,从底下的管子里流出液体,孩子们没有见过绿皮火车,那上面的编号更是高深莫测,有的时候火车上会写两个地名,孩子们不知道那是国内国外,反正一切疾驰的都是风流倜傥的。火车飞驰而过后,孩子们一一对着自己数过的节数。这时突然有孩子大叫,看,这火车漏东西了,这是什么?

    有孩子说,啊,我爸讲过,石油用火车运,绿的,就是石油。

    孩子们一下炸了锅,开始收集铁轨旁大石子上残留的液体。

    晚上的村子里传来无数哭声,孩子们弄了石油欣喜若狂,但那不是喜极而泣,父亲们大叫,妈的你傻啊,那是尿。

    之后那种绿皮火车所过之处成了孩子们的禁地。

    年轻人想起那段经历,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喷出一口污浊的白雾。年轻人没有坐过绿皮火车,他第一次坐火车是初三毕业那年去北京旅游,坐了红皮的火车,是特快版,那种火车的车窗能打开。年轻人又笑了。

    后来身边开始流行“远方”这个词,同学们都在讲远方,在某一段时间之内远方就是理想的代名词。国家说,人人都有理想;流沙河说,理想是灯,照亮前行的路。那段时间流行远方,不过现在不流行了,现在的文艺青年讨厌远方,估计是这词被他们用得烦了,或者他们想标新立异,于是远方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年轻人也写过远方,是给校文学社的初稿,所谓划分文学社和普通人等级的屏障只是普通人写文章肉麻得让人想吐,而文学社的人能把文章写得让人想吐却找不到恶心的点,年轻人受够了这文学,他当初进文学社的时候信心满满地以为里面会有一些思想大成者,但不成想里面只是一群词汇大成者,年轻人奋力写了一篇远方,那是当代人所爱的话题,虽然年轻人知道文人骨子里不该迎合,但他一直纠结的是自己算不算个文人,到最后也就无奈地迎合。人们爱看他的文章,但只读得懂他浅显的愤世嫉俗,年轻人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人们都太麻木了,他在文章之中藏了很多东西,结果是真的藏,文章摆在那里,却没人能把他真正想表达的挖掘出来。后来他也退出了文坛,走上平常人的生涯。

    年轻人两手撑住掉了漆的栏杆,桥下少有机动车穿行。年轻人又想起自己那些清高的时候,他为自己曾经的清高感到悲哀,上大学的时候他坚持挑了自己喜欢的专业以便一鸣惊人,他相信自己的实力,但只是原则的不同,他不想为了文凭和工作上所大学,但后来像他一样的许多人们都无奈地屈服了现实。中国高中和大学之间的距离好比万丈深渊,宽也有几百尺,就好比人们从奥斯维辛集中营一下子蹦到了迪士尼乐园,学生们都承受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放肆,都把曾经立的志抛到了脑后;年轻人四年的大学生涯就要结束,与许多人们一样,他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这一刻,站在桥边,看着这座工业化的城市,漆黑的上空,雪白的地面,电厂和汽修厂,还有不远处那个铁轨截断的地方,年轻人想拉一曲《小夜曲》,许多人都写过《小夜曲》,但年轻人依然觉得海顿的最好听,他不知不觉想哼,他一只脚跨过栏杆,又坐在栏杆上在脑海中哼歌。

    他想起来最后一次拉《小夜曲》的时候,姑娘还坐在自己身旁,他深知自己在这个位置想这些虚无的事情十分危险,但他懒得挪动屁股,他突然想再看一眼她的照片,一摸口袋才想起自己把手机扔在了家里,手又落落地放回去。她说,我们要好好的,我们要有一个孩子,他一定要到美国去,《小夜曲》多浪漫呀,那里的曲子才是正宗的。年轻人问,我拉的不正宗吗?姑娘说,只是没有那个味道,没有那个气氛,你的只是纯粹拼接音符而已,要的是身临其境的味道。那时是深夜,年轻人低着头看花草,说,是啊。

    年轻人低下头去,却只能看得见雪。雪太多了,看得他有些恶心。

    姑娘又说过,你看这雪,大自然的产物,干净,真漂亮。那时又是深夜,年轻人在堆雪人,他把围巾围在雪人的脖子上,说,美丽的是经过人手的操作。姑娘说,这雪人真像你,真呆,不会说话。年轻人拍了拍雪人的头,说,是啊。

    底下的雪里突然显现出姑娘的影子,就那么看着年轻人。年轻人解下自己的围巾,想要给底下雪中的姑娘带上。年轻人把胳膊伸出去,不过手指松开,围巾却掉了下去,飘飘扬扬。

    年轻人的手去抓那围巾,他的胳膊去抓他的手,他的肋骨去抓他的胳膊,他的脊椎去抓他的肋骨,他的腿去抓他的脊椎,他的屁股跟上他的腿,不过栏杆并没有抓住他的屁股。这种感觉,应该是他曾经想要尝试过的。

    围巾先他一步飞去了,年轻人也掉了下去。这时突然有一辆卡车从那边朝他飞奔了过来,远光灯一照他便瞎了双眼,他骂车一句“Damn”,无奈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这句“Damn”大概便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了,可能就是他的遗言。他突然想亲一亲这雪,但他清楚那代价便是鲜血,他突然闻到了一种味道,那是煤的味道,还有尿的味道,不知道那是不是石油的味道。他听到无声的刹车声响起,轮胎和雪地摩擦,几乎不会存在动摩擦因数。车是不可能停下来的,他奋力向下,才知道这感觉那么美妙,那些姑娘,儿女情长,沧桑的歌曲、泪水,他们散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又聚集在某个点之中,那个点是商场,是酒店,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人们一齐死去。

    在黑暗中,他看到了这城市路和路的脉络,这世上路有很多,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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