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她相遇是在我最贫困潦倒的时候,没人知道我苦苦挣扎良久,终于在尘世的倾轧下选择埋入尘埃。
我是一个五线城市的90后,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听家里的大人们说过,闯一地不如守一地,大城市有大城市的繁华,小城市有小城市的悠哉。所以我最远到过的地方就是我们的省会城市,前单位偶然一次技能培训需要到那去,到了之后才发现,路何其宽,车何其多。置身其中,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从那之后再有外出的机会,我也会找借口推辞不去,时间久了,领导也就不再安排我出去,我守着这一方土地,内心平静。
如果不是因为政策调整,企业裁员,我真的以为我每天三点一线,会老死在这个单位,按部就班,无所建树。
等我又一次到了社会上,我才知道,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三点一线,我已经不善于再去做一些具有创造力的工作,我脑子生锈了。
后来,我只能去现在单位做一些登记的工作,其实就是大企业门房除了保安之外的一个岗位,我终于从原来的一方土地,变成了偏居一隅,玻璃房子真跟童话里的形容一模一样,如果身边的大叔能换成公主就好了,差一点其实灰姑娘也可以。
实际上是没有的,就跟我眼前的这片灰蒙蒙的天空,让人根本不愿意多看一眼,好像多看一眼就能让人万劫不复似的。
老王是比我有实权的人,他掌握着单位所有车辆能不能进出的大权,不管是多大的官,只要老王不在就休想进这个门。也是偶然一次把大领导堵在单位门里头,大领导的司机着急忙慌去接领导家的干妹妹,老王着急去上厕所了,生生耽误了十来分钟,大领导家干妹妹可不干了,愣是急头白脸的数落了老王三四天。老王也挺冤枉,平常那个点领导家车也不出啊,天天伺候一堆领导,谁也不敢得罪,谁知道即使是小心翼翼,也有那秦琼卖马、败走麦城的事情。
老王在单位是对谁都笑脸相迎,不敢大声说话,一下班就跟那脱缰的野马一样,尤其再喝两三口酒,那个慷慨激昂,那个三寸不烂,我是打心眼里佩服。我第一次见识老王这个本领就是拜大领导的干妹妹所赐。说的好听点是,办公室内拥挤,我这种有发散思维的人,应该放在视野开阔的地方,不然容易埋没了我,给单位造成损失。说不好听点就是,老虎有打盹的时候,老王有去上厕所的时候,不能让上次的悲剧重演。不然下次再把着急去接孩子的、着急回家给媳妇做饭的给耽误到里面了可怎么办。关在里面出不来是小事,如果大早上的关在外面进不去,考勤迟到了算谁的,这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全让扣了绩效还拿不拿了。
这种问题一上升高度,那绝对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是需要领导班子开会决定,这个事情应该怎么办,需要怎么办,怎么办最合适。
于是时隔老王上厕所,大领导家妹妹发飙两个月后,我被调到了这里。一个文职人员,在保安室里办起了来访记录的工作,每当别人诧异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我的内心就不由的自嘲起来。
不过老王倒是一个好搭档,他大概也觉得怕我脸皮薄,年轻人放在门房抹不开面子,所以平常尽量只有自己真的有事或者上厕所的时候才会用到我,余下的时间说的好听一点是在默默的工作,说不好听点就是听老王给我讲这大院里乱七八糟的八卦事件。
所以这个刚进去的小伙子平常见了要客气一点,这个人在工会里,一些年终的福利啊,日常的一些礼品啊,都是这个年轻人在做。还有就是哪个姑娘是副总的小姨子,有时候说话可比家里的正宫娘娘都硬气。谁跟谁在单位有暧昧纠扯,谁跟谁当年为了上一个部门主任争破了头,闹得很难看,现在至今都是对头。谁跟谁是让部门里的红娘牵线结婚了,两口子现在在一个办公室,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回了家又是一个锅里吃饭,两个人难免没话说了,部门里的人都说以后小年轻来了可不能找一个单位的,找也不能找这么近的,时间长了都是怨偶。
听的多了,我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倒是一不小心记住了老王给他们起的外号。小姨子那位叫大眼睛,工会那位叫眼镜。我不知道为什么老王那么喜欢在眼睛上起外号,因为他叫我四眼,我也没有问过他是不是只能通过眼睛来区分人,单眼皮、绿眼珠确实也是这个院子里面的人的外号。
我跟老王就这样混在一起过了2个月,等我终于能适应别人投来异样眼光的时候,我终于能接受自己的失败。庸庸碌碌是一生,轰轰烈烈也是一生,我注定不会是能翻天覆地、搅动一方风云的人,接受平庸、正视平庸就成了我每日自我暗示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我向窗外投去我早已平静的眼神,玻璃被老王擦得很干净,所以我的视野不会被任何东西影响,恰恰相反,当上午10点或者下午4点钟太阳光投射在玻璃上,再向外看时,每个人身上都披上了一层光芒,余晖下有那么一会竟然是神圣的。
那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小姑娘闯进我的视线。她不瘦小,甚至还有点胖,黑色的头发下露出的是比较立体的五官,重点的是她那双眼睛望向我来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被太阳光烧灼的感觉。她像一只小兔子一样,眼神澄澈,给人无害感。我蓦地看向小兔子背后的大楼,它像一只张开五爪獠牙的凶兽,好像随时要把她撕扯开,我的呼吸加重了,那种恐惧感席卷全身,怔怔的没有动弹。
从那天起我好像不愿意再跟老王谈论八卦了,老王倒是无所谓我是否跟他讨论,毕竟他负责说,我只需要坐在那就行了。
我第二次见小白兔是距离上一次过去半个月,我算了一下14天半。老王发现我看着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扭过去看他是不是有什么知道的想跟我说,老王这一次却扭头去厕所了。我那种不安又开始浮现出来,老王一定知道什么,只是他不能说或者是不敢说。我想小白兔身上一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但是那个秘密一旦让我知道,那可能就是万劫不复了。
后来我开始有意无意的试探老王的口风,老王都以去厕所为由避开了我的问题,我变得更加紧张,所以等小白兔第三次来的时候我选择跟着她,我要找出她身上的秘密,连老王都不能说的秘密。
当我看见她上了那辆老王看见就格外殷勤的车,我想我终于知道小白兔的秘密是什么了。
等我灰溜溜的回到我的巢里,老王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只是这一次我扭头看他的时候,他终于开启了他的八卦模式。
小白兔跟了那个车主人有小半年了,小姑娘以前是这里边的员工,没有大眼睛的关系,也没有眼镜那种虽然不是身居要职,但是能对大部分人有影响的岗位。倒是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是这边副总的侄子,其实上面一个办公室里的两口子的虽然鸡毛蒜皮、一地鸡毛,好歹还有商量的余地,小白兔可真是小白兔啊,让人推上去挡了枪了。
当时正值高层人员调动,副总后来让调到外地了,新过来的大领导新官上任三把火啊,来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把之前副总的人清了个里外里,外调的、明升暗降的、调岗的多了去了,其中当然也有小白兔。她既是副总试探新领导的棋子,又是新领导对下面心存观望的人表态的靶子。她莫名其妙的被撤职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但是这个时候自身都难保了,谁还敢替她说句公道话。
小白兔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哪了,甚至老王都快记不得还给她起过外号,直到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再到第二眼、上了大领导的车。
老王也是觉得莫名其妙,这很不符合常理,但是他知道事情不是他个看门房的能掰扯清的,索性直接闭嘴不说了。我听完以后才发现我的手一直再抖,左手抓住右手,右手握着左手,连带着腿也开始抖,老王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他喊我几声我都没答应,便狠狠的照着我的脸来了一巴掌。果然不抖了,只剩下耳朵里嗡嗡的轰鸣。
从那天起我申请了病假,病例单上写着中度脑震荡、耳膜穿孔,必须住院一周进行调养。我住院期间老王来看我了。言语之间都是抱歉,我连忙说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回去以后一不小心脚滑又摔了一跤,老王如释重负说道没事就好。跟我又说了很多大眼睛、眼镜他们的事情,看看时间不早就回去了。
等我再回去我的巢,老王抬头看见是我,就安顿我坐下再说。那天老王格外的话多,倒是翻来覆去前言不搭后语,我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达什么。直到老王对着外面我从没见过的车露出格外殷勤的表情。
老王回来以后跟我说,看见了吧,变天了。
我住院期间,小白兔跟纪检委举报了大领导,说他贪污受贿、以权谋私,最主要的是逼迫她给他做情人,各种各样的证据面前,饶是大领导再有大树乘凉也翻不出花来了。这大院里面的人都才互相告知,说什么小白兔以前是单位里的员工,还差点成了原副总的侄媳妇。小姑娘看不出来小小年纪竟然就遭遇了这么多事情,让那禽兽不如的给糟蹋了那么久。可算是给原副总报仇雪恨了,就是不知道原副总家侄子还愿不愿意娶她了,姑娘关键时候大义灭亲,原副总才能官复原职还顺带升了一级啊。
后面老王还说什么了我没听见,老王扇了我一巴掌以后,我这耳鸣的毛病是落下了,只能看见老王嘴巴一张一合,耳朵里只有嗡嗡的声音。
原副总上任后什么事也没做,倒是第一把火先烧到了我跟老王这里。他亲自去大院门房我的巢里,去下达我的调令,他要求我第二天就带着我的工作去办公楼的三楼,并且夸奖我工作能力强,单位的岗位可以任我挑选。我倒是没有什么反应,老王捅了捅我,我扭头看他一眼,老王的脸上有种我看不懂的炙热。
我扭头看了看原副总,一个瘦高、肃杀的人,低头想了想说去工会吧,我想给大家谋福利。从此我从四眼变成了眼镜,至于之前的四眼是谁一点都不重要,但是现在的眼镜却成人人见到都会驻足打招呼的人。
我再也没见过小白兔了,只是我知道,我跟她相遇是在我最贫困潦倒的时候,她那会亦是。她被大眼睛的关系抢走了岗位,老王的儿子被眼镜用权势欺压,就连那对办公室结婚的怨偶,都应该是副总侄子看上后不得不演了出生米煮成熟饭的戏码。没人知道,小白兔本想远走他乡,只是被人要挟,跳不出去泥潭。老王的儿子看不惯小白兔被人要挟,去找大领导的时候被打破脾脏,再也没醒过来。
而我只是一个亡命之徒,从老家捅完人出来的,那人是死是活我也不敢打听,我偶然藏身在这样的大院里,戏剧性的遇上小白兔跟老王,他们掩护我的身份并且许我一颗能傍身的大树,而他们要的不过是世间一个公道。
半年后大领导在被看守的地方自杀了,死因是眼镜里的镜片被他拆下来磨尖后割破了脖子上的大动脉。所以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身下一片血红,就像周身开满曼陀罗花,诡异而又绚烂。
我现在是这个大院里的眼镜了,新领导都不来招惹的眼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