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老人的愿望
高剑飞家条件在农村不算差，因为姐妹多，所以当年分包产地分到的也多，加上他爷爷和父亲当年开荒开了不少小片地，所以每年的庄稼收入在农村还算不错。
虽然艰苦点，小时候穿的塑料底鞋子，总是破了又补，补了又穿，衣服更是大的穿了小的穿，直到穿烂为止，但是从来没有挨过饿！
但是这种条件和城镇户口的林慕雪相比，就有很大的悬殊了，林慕雪可以说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金枝玉叶。
如果按照阶级来划分，那高剑飞就是农民阶级，而林慕雪则是领导阶级——工人阶级。
但现在已经是九十年代，不是那个需要严格按照阶级划分的年代，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所以高剑飞并不觉得这个有什么丢人的，更不会自惭形秽，一路上把自己家的情况都和林慕雪说得差不多！
虽然并不丢人，但是让林慕雪多少有个心理准备也好，毕竟条件悬殊那么大，自己能接受，林慕雪是女孩子未必能接受。
高剑飞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林慕雪表现出对自己家庭贫困的嫌弃甚至是厌恶，那自己也就不必再追下去了。
高林方看到儿子高剑飞回来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儿子还带着个女的回来。
他很不高兴，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儿子考上大学，走出农门，不要再重复自己修理地球的工作，但是高剑飞的学习他也清楚，希望不大，但多少有那么一点希望。
现在带着个女的回来，说明了很多问题，也就是说，最后的希望也没了。
所以他没理高剑飞，阴沉着脸，林慕雪看他很是严肃，有些心虚，大着胆子叫了声“伯伯”，高林方在脸上生硬的挤出一点笑容，点了点头，便提着镰刀就走了出去。
高剑飞还是挺怕高林方的，尤其是小时候，看到父亲阴沉着脸，往往就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偶尔因为不听话还会被棍子抽打上几下。
现在虽然也有些害怕，但是毕竟自己那么大了，有自己的意见，高林方从上高中以来便没有骂过他。
看到父亲走出去，高剑飞走进屋去，奶奶躺在堂屋的床上，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奶奶！”高剑飞喊了一声，声音不由自主的哽咽。
老人吃力的睁开本已黯淡的眼睛，看到是高剑飞，嘴角漾起一丝微弱的笑意。
她不能说话了，只能看看，勉强抬起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似乎告诉高剑飞自己不能说话。
高剑飞不争气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拉着奶奶的手，哭的泣不成声，林慕雪跟着也哭了起来。
他不是那个没有自由思想的小孩子了，他爱母亲，也爱奶奶，看到奶奶这样风烛残年的样子，悲从心来。
有时候会想，人为什么会老？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又生离死别！
听父亲说，奶奶从出世到现在，脚步从来没有离开过方圆五公里。
她养活了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年轻时候每天砍柴、烧饭、照顾牲口，六十多岁腰就彻底弯了下来，像是一颗弯腰的老树。
一晃就是九十三年，就算是最艰难的时候，在五八九年，大闹饥荒大家都吃草根树皮的时候也没有离开过方圆五公里，这么大的一个世界，对她来说，也就是一个小小的家而已。
什么荣华富贵，车水马龙，她没有看见过。
什么家财万贯，锦衣玉食，她没有拥有过。
她的一生，只有无尽的辛劳和对子女的爱！
就这样，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已经是九十三年，1904至1997。
国家经历了晚清，民国，新中国，世界濒临灭绝几次，对她来说，都无所谓，重要的就是村子方圆那五公里。
她还是她，一个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农村妇女。
黑色的帕子，蓝色的对襟衣服，还有那裹了九十年的小脚。
奶奶静静的看着高剑飞，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欢喜，或许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能有意识就不错了，又何必在乎欢喜还是悲伤。
死亡总是要面对的，总是无法逃避的事情，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将死的人！无论是富有的人还是贫穷的人！
没有人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因为知道的人都不在了。
明知道离世在所难免，但是人人都还是会悲伤，而且这种悲伤慢慢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淡薄，那时候自己也已经老了！又开始习惯于别人悲伤！
生老病死虽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除了生，人们都唯恐避之不及，但越是逃避越是接踵而至，如此循环往复，一生也就走到了尽头。
三十岁以前，看到很多喜事，三十岁以后，看到很多丧事。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人生数十年，不过白驹过隙，来不及珍惜，就已经错过。
佛祖穷尽一生，找到他自认为可以解脱的法门，于是传之后世。
何其伟大！
但是，不知道，世界上真正能解脱的又有几人，即使是得道的高僧。
佛祖解脱了吗？当真抛开了一切，四大皆空？
但是，求神拜佛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寺庙里香烟缭绕，和尚昼夜诵经，更多虔诚的人依然虔诚的走在追寻的路上！
但是，迷惘的人依旧迷惘，迷途的人依然寻觅，没有方向！
或许，除了死亡之外，生命中还有些东西是注定的，逃避没用，勇敢面对才是唯一的正途。
信仰总是要有的，无论是神鬼还是图腾，抑或是其它，求得心理安慰也未尝不是好事！
人活一世，真如昙花一现，再回首已是白头。
做了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最后都不重要了。
灯红酒绿，花前月下，日理万机，海誓山盟，最后都变成一粒尘埃，有的留了下来化为尘土，有的随风飘散永无定所！
奶奶轻轻摇动着她的手指，似乎拉着高剑飞的手寻找什么东西。
高剑飞指着她对襟衣服里面的口袋，如果有东西一定是放在那里！
果然，奶奶轻轻点了点头，高剑飞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布包着的东西。
可以看到这块布年代久远，只隐约看出来曾经是一块红布。
布包得非常严实，高剑飞轻轻打开，里面是一个戒指。
银的，不大，但是看起来很细腻。
或许这是奶奶拥有的最贵重的财产了！
“奶奶，这个是要给我吗？”高剑飞问道。
奶奶缓缓摇摇头，看向林慕雪。
“是给她吗？”高剑飞又问。
奶奶微微点头，看来她已经把林慕雪当成是高剑飞未来的老婆了。
林慕雪大急，看着高剑飞。
高剑飞把戒指递给她，就算是假意，就算是以后不能在一起，但是此时此刻，林慕雪不能拒绝。
她接了下来，轻声道：“谢谢奶奶！”
眼泪正好滴在了戒指之上。
奶奶勉强的笑了笑，对于她来说，这可能是最后的心愿。
或许这个心愿是看到高家有人能够传宗接代吧！
只是或许！但也是她最大的心愿。
心愿已了，她太累了，闭上眼睛，等待！
高剑飞看到她的眼角，也流下了眼泪，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那一刻，最后的那一刻。
终究要彻底的走了，无论是她爱着的儿子、孙子，还是她熟悉的一草一木，最后一次。
牛头马面也好，无常小鬼也罢，奈何桥上的孟婆，早舀好了她的汤，等着一个辛苦的一世，再怎么难舍也留不住的灵魂！
风吹了进来，天地上的彩花也飘了起来，仄仄作响，拜祭天气的香灰吹撒在橱柜上，高剑飞看看天地上最上面的几个字：满天星斗，河汉群真！牛王皇帝，马祖将军！
千年不变的传统，千年不变的人心。
天地在，家就还在，几十年，无非就是一个轮回而已。
高剑飞站起身来，和林慕雪静静坐在一边。
被烟熏得到处漆黑的家里，和着奶奶黑色的衣服，灰白的头发，一片萧索。
高剑飞起床就知道奶奶走了，很平静，没有痛苦，他进去看了，就像是睡着一样。
只是她的身体比平时小了许多。
或许对于奶奶来说，这是一种解脱，或许完成了她一生的理想：儿孙平安、家庭和睦。
父亲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跪在床前，身子不停颤抖，眼泪不自觉往下掉，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下苍老了许多。
他的母亲走了之后，也许再也没有人能像那样的爱他了，即便是妻子和孩子。
那是不同的爱！
五十几岁的人，生老病死见得太多了，只是轮到自己头上，还是悲痛欲绝。
明知道要走的，真正到了这时候，依然接受不了。
想到儿时母亲的含辛茹苦，少年时的句句叮嘱，成年后的欢颜笑语，一言一语，尤在昨天。
只是却再也回不去了，母亲走了，自己和阎王爷之间再没有了守护，要直接面对了。
高剑飞没有让林慕雪去看，女孩子，又不是亲人，总是不好。
他是长孙，要在家跟着操办后事，但是务必要送林慕雪回去。
林慕雪看到高剑飞红肿的眼睛，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自己不适合在这里，也没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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