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魏晋风度》 第一章：时代之全线崩溃
艺凡：魏晋十六国，这段历史太乱了。
易中天：乱的同时，是腐败。腐败几乎是两晋王朝的天性。比如贾充。贾充就是导致“八王之乱”的那位贾皇后的父亲，他自己的父亲则是贾逵。贾逵是坚决捍卫曹魏政权的。然而贾充却成为司马家族的帮凶，小皇帝曹髦就死在他的手里。
艺凡：杀了皇帝，这可是大罪啊。
易中天：当时司马昭召集会议讨论善后时，大臣陈泰就明确表示：只有腰斩贾充，或许还能平息民愤。
艺凡：斩了吗？
易中天：马昭没有采纳。他的办法，是另外找了一个替罪羊。他们父子，对贾充其实感恩戴德，否则贾南风也当不了皇后。实际上，贾充帮了司马昭的大忙：他做了司马昭想做的事，又让这家伙保住了脸上的假面具。
艺凡：什么假面具？
易中天：忠孝仁义的儒家面具。假面具是老早就戴上的。
艺凡：为什么要戴假面具呢？
易中天：一种旗帜，旗帜是必需的。旗帜就是方向，旗帜就是力量。旗帜上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则是为了与曹魏相区别。曹操是坚持“法家寒族路线”的，诸葛亮也一样。士族儒家的司马政权当然必须反其道而行之，这是他们的立国之本。
艺凡：旗帜背后是另一套了。
易中天：弑君篡位是不忠，废黜太后是不孝，骨肉相残是不悌，滥杀无辜是不仁，争权夺利是不义，丧权辱国是无能。请问，儒家伦理安在哉？但只见：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艺凡：结果又是什么呢？
易中天：中华帝国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支柱就是儒家学说。
艺凡：独尊儒术之后，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努力，它已经成为汉民族的魂魄所系，也维系了两汉三百多年的稳定，怎么说倒就倒了呢？
易中天：除了司马家族的口是心非，儒学本身也有问题。问题出在儒学变成了官学。官学是有权威性的，也是有政治性的。这两条都决定了儒学必将失去春秋战国时期的原始生命活力，走向神化、僵化、教条化，变成让人讨厌的东西。两汉经学的特点，一是繁琐迂腐，二是妖妄荒唐。或者说，咬文嚼字，装神弄鬼。比方说，五个字的经文，可以写出两三万字的注解。普普通通一句话，可以看出神秘兮兮的微言大义。请问这还是学术、还是思想吗？
艺凡：当然不是。
易中天：因此，两汉经学发展到后来，就连统治者都感到厌烦，更不用说真正有头脑的学者和知识分子。于是进入魏晋以后，上流社会便“家弃章句，人重异术，一股新颖先进的思潮以燎原之势席卷天下。首先兴起的是玄学。
艺凡：玄学？
易中天：对，玄学是魏晋时期思想文化的标志性成果，玄学家主张的则是清谈或玄谈。其特征并不难想见：远离政治，回避现实，无关道德，蔑视俗务，只关心高深玄远的理论问题，向往超凡脱俗的高雅生活。这是一种真正理性和思辨的纯粹哲学。如此哲学，对于重伦理、重政治、重现实的儒学当然是强烈的冲击，何况还有佛学推波助澜。东汉时传入的佛学也是“夷狄”的文化，而且比“五胡”更不“中国”，却受到知识界和统治者的普遍欢迎，岂非改天换地？
艺凡：佛学是外来文化，玄学则是内部反对派。儒学遭此内外夹攻，实际上已无招架之力。没有了这根精神支柱，两汉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精神世界也只能全线崩溃。
易中天：没错，这是一个无望的时代。国土四分五裂，政权频繁更迭，时局瞬息万变，战火连绵不绝，谁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安全感，包括那些皇帝在内。
艺凡：魏晋之乱，首先在人心。
易中天：乱世出英雄，也出思想。事实上，正如有春秋战国的礼坏乐崩，才有百家争鸣；有汉末以后的腐朽溃烂，也才有魏晋风度。不同的是，百家争鸣备受推崇，魏晋风度却褒贬不一。其中奥秘，则正是需要我们去探索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