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小市民有种种令人生气的事——但幸亏还有种种可爱,让人忍不住的高兴。
中华路有一家卖蜜豆冰的——蜜豆冰原来不是台中的东西(木瓜牛奶也是),但不知什么时候台北也都有了——门前有一幅对联,对联的字写得普普通通,内容更谈不上工整,却是情婉意贴,令人动容。
上句是:我们是来自纯朴的小乡村。
下句是:要做大台北无名的耕耘者。
店名就叫“无名蜜豆冰”。
台北的可爱就在各行各业间平起平坐的大气象。
永康街有一家卖面的,门面比摊子大,比店小,常在门口换广告词,冬天是“100°C的牛肉面”。
春天换上“每天一碗牛肉面,力拔山河气盖世”。
这比“日进斗金”好多了,我每看一次简直就对白话文学多生出一份信心。
有一天在剧场里遇见孟瑶,请她去喝豆浆,同车去的还有俞大纲老师和陈之藩夫人,他们都是戏剧家,很高兴地纵论地方剧,忽然,那驾驶员说:
“川剧和湖北戏也都是有帮腔的呀!”
我肃然起敬,不是为他所讲的话,而是为他说话的架势,那种与一代学者比肩谈话也不失其自信的本色。
台北的人都知道自己有讲话的份,插嘴的份。
好几年前,我想找一个洗衣兼打扫的半工,介绍人找了一位洗衣妇来。
“反止你洗完了我家也是去洗別人家的,何不洗完了就替我打扫—下,我会多算钱的。”
她小声地咕浓了一阵,介绍人郑重宣布:
“她说她不扫地——因为她的兴趣只在洗衣服。”
我起先几乎大笑,但接着不由一凛,原来洗衣服也可以是一个人认真的“兴趣”。
原来即使是在“洗衣”和“扫地”之间,人也要有其一本正经的抉择,有抉择才有的自主的尊严。
带一位香港的朋友坐计程车去找一个地方,那条路特别不好找,计程车司机找过了头,然后又折回来。
下车的时候,他坚持要扣下多绕了冤枉路的钱。
“是我看错才走错的,怎么能收你们的钱?”
后来死推活拉,总算用折衷的办法,把争执的差额付了。香港的朋友简直看得愣住了,我觉得大有面子。
祝福那位司机!
我家附近有一个卖水果的,本来卖许多种水果,后来改了,只卖木瓜,见我走过,总要说一句:
“老师,我现在卖木瓜了——木瓜专科。”
又过了一阵,他改口说:
“老师,现在更进步了,是木瓜大学了。”
我喜欢他那骄矜自喜的神色,喜欢他四个肤色润泽的活蹦乱跳的孩子——大概都是木瓜大学作育有功吧?
隔巷有位老太太,祭祀很诚,逢年过节总要上供,有一天,我经过她设在门口的供桌,大吃一惊,原来她上供的主菜竟是洋芋沙拉,另外居然还有罐头。
后来想倒也发觉她的可爱,活人既然可以吃沙拉和罐头,让祖宗或神仙换换口味有何不可?
她的没有章法的供菜倒是有其文化交流的意义了。
从前,在中华路平交道口,总是有个北方人在那里卖大饼,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大饼整个一块到底有多大,但从边缘的弧度看来直径总超过二尺。
我并不太买那种饼,但每过几个月我总不放心地要去看一眼,我怕吃那种饼的人愈来愈少,卖饼的人会改行,我这人就是“不放心”(和平东路拓宽时,我很着急,深怕师大当局一时兴起,把门口那开满串串黄花的铁刀木砍掉,后来一探还在,高兴得要命)。
那种硬硬厚厚的大饼对我而言差不多是有生命的,北方黄土高原上的生命,我不忍看它在中华路上慢慢绝种。
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忽然满街都在卖那种大饼,我安心了,真可爱,真好,有一种东西暂时不会绝种了!
华西街是一条好玩的街,儿子对毒蛇发生强烈兴趣的那一阵子我们常去,我们站在毒蛇店门口,一家一家地去看那些百步蛇、眼睛蛇、雨伞蛇。。。。。。
“那条蛇毒不毒?”我指着一条又粗又大的问店员。
“不被咬到就不毒!”
没料到是这样一句回话,我为之暗自惊叹不已。其实,世事皆可作如是观,有浪,但船没沉,何妨视作无浪,有陷阱,但人未失足,何妨视作坦途。
我常常想起那家蛇店。
有一天在一家公司的墙上看到这样一张小纸条:
“请随手关灯,节约能源,支援十大建设。”
看了以后,一下子觉得十大建设好近好近,好像就是家里的事,让人觉得就像自家厨房里添抽风机或浴室里要添热水炉,或饭厅里要添冰箱的那份热闹亲切的喜气。——有喜气就可以省着过日子,省得扎实有希望。
为了整修“我们咖啡屋”,我到八斗子渔港去买渔网,渔网是棉纱的,用山上采来的一种植物染成赭红色,现在一般都用尼龙的了, 那种我想要的老式的棉纱渔网已成古董。
终于找到一家有老渔网的,他们也是因为舍不得,所以许多年来一直没丢,谈了半天他们决定了价钱:
“二角三!”
二角三就是二千三百的意思,我只听见城里市面上的生意人把一万说成一块,没想到在偏僻的八斗子也是这样说的,大家说到钱的时候,全都不当回事,总之是大家都有钱了,把一万元说成一块钱的时候,颇有那种偷偷地志得意满而又谦逊不露的劲头。
有一阵子,我的公交月票掉了,还没有补办好再买的手续以前,我只好每次买票——但是因为平时没养成那份习惯,每看见车来,很自然地跳上去了,等发现自己没有月票,已经人在车上了。
这种时候,车掌多半要我就便在车上跟其他乘客买票——我买了,但等我付钱时那些买主竟然都说:“算了,不要钱了。” 一次犹可,连着几次都是这样,使我着急起来,那么多好人,令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长此以往,我岂不成了 “免费乘车良策”的发明人了,老是遇见好人也真是让人非常吃不消的事。
我的月票始终没去补办,不过却幸运地被捡到的人辗转寄回来了,我可以高高兴兴地不再受惠于人了——不过偶然想起随便在车上都能遇见那么多肯“施惠于人”的好人,可见好人倒也不少,台北究竟还是个适合人住的地方。
在一家最大规模的公立医院里,看到一个牌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牌子上这样写着:“禁止停车,违者放气。”
我说不出的喜欢它!
老派的公家机关,总不免摆一下衙门脸,尽量在口气上过官瘾,碰到这种情形,不免要说“违者送警”或“违者法办”。
美国人比较干脆,只简简单单地两个大字“NoParking” ——“勿停”。
但口气一简单就不免显得太硬。
还是“违者放气”好,不凶霸不懦弱,一点不涉于官方口吻,而且憨直可爱,简直有点孩子气的作风——而且想来这办法绝对有效。
有个朋友姓李,不晓得走路的习惯是偏于内八字或外八字——总之,他的鞋跟老是磨得内外侧不一样厚。
他偶然找到一个鞋匠,请他换鞋跟,很奇怪的,那鞋匠注视了一下,居然说:“不用换了,只要把左右互调一下就是了,反正你的两块鞋跟都还有一半是好用的! ”
朋友大吃一惊,好心劝告他这样处处替顾客打算,哪里有钱赚,他却也理直气壮:
”
“该赚的才赚,不该赚的就不赚--------- 这块鞋底明明还能用。”
朋友刮目相看,然后试探性地问他:
“为国家做了一辈子事,退了役还得补鞋,政府真对不起你。”
“什么?人人要这样想还得了,其实只有我们对不起国家,国家哪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
朋友感动不已,嗫嗫嚅嚅地表示要送他一套旧西装(他真的怕会侮辱他),他倒也坦然接受了。
不知为什么,朋友说这故事给我听的时候,我也不觉得陌生,而且真切得有如今天早晨我才看过那老鞋匠似的。
有一次在急诊室看医生救病人,病人已经昏迷了,氧气罩也没用了,医生狠劲地用一个类似皮球的东西往里面压缩氧气。
至少是呼吸系统有毛病。
两个医生轮流压,像打仗似的。
渐渐地,他清醒了,但仍说不出话来,医生只好不断发问来让他点头摇头,大概问十几个问题才碰得上一个点头的答案。
他是在路上发病的,一个亲人也没有,送他来的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后来发现他可以写字——虽然他眼睛一直是闭着的。
医生问他的病历,问他是不是服过某些成药,问他现在的感觉,忽然,那医生惊喜地叫了一声:
“写下去,写下去,再写!你写得真好——哎,你的字好漂亮。”
整个急救的过程,我都一面看一面佩服,但是当他用欢呼的声音去赞美那病人不成笔画的字的时候,我却为之感动得哽咽起来。
病人果真一路写下去。
也许那病人想起了什么,虽然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仰面而写,手是从生死边缘被救回来的战抖不已的手——但还有人在赞美他的! 也许是颜体的,也许是柳体,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活着的人写的字,可贵的是此刻他的字是“被赞美的字”。
那医生救人的技能来自课本,但他赞美病人的字迹却来自智慧和爱心,后者更足以使整个的急救室像殿堂一样地祌圣肃穆起来。
有一位父执辈,颇有算八字的癖好,谁家有了刚生的孩子,他总要抢来时辰,免费服务一番——那是他难得实习的机会。
算久了,他倒有一个发现,现代孩子的命普遍都比老一辈好,他又去找同道证实,得到的结论也都一样,他于是很高兴,说:
‘‘国运一定是好的了,耍不是国运好,哪有那么多命好的孩子。”
我自己完全不知道八字是怎么一回事,但听到他的话仍不免欢欣雀跃,甚至肃然起敬——为那些一面在排着神秘的八字一而又不忘忧心国是的人。
在澄清湖的小山上爬着,爬到顶,有点疑惑不知该走哪一条路回去,问道于路旁的一个老兵。
那人简直不会说话得出奇,他说:
“看到路——就走,看到路一一就走,再看到路——再走,就到了。”
我心里摇头不已,怎么碰到这么呆的指路人!
赌气回头自己走,倒发现那人说的也没错,的确是“看到路 就走”,渐渐地,也能阻嚼出一点那人言语中的诗意来,天下事无非如此,“看到路——就走”,哪有什么一定的金科玉律,一部廿五史岂不是有路就走——没有路就开路,原来万物的事理是可以如此简单明了——简单明了得有如呆人的一句呆话。
西谚说,把幸运的人丢到河里,他都能口衔宝物而归,我大概也是幸运的人,生活在这座城里,虽也有种种倒霉事,但奇怪的是,我记得住的而且在心中把玩不已的全是这些可爱的片断!这些从生活渊泽里捞起来的种种不尽的可爱。
-张晓风书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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