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是谁？
这年头，知道薛大爷的人大概不多，我且来解释一下，他是红楼梦里的小说人物，只算配角，他的妹妹比较有名，叫薛宝钗。故事快结尾时她嫁给了贾宝玉，所以，薛蟠算是主角贾宝玉的小舅子。不过他俩本来就是表兄弟。薛蟠早岁丧父失于管教，成了不学无术仗财欺人的坏孩子，好在城府不深，还保留几分天真和直肠子，也算难得了。
薛家既有钱又加上没爸爸，儿子乐得逍遥自在。红楼梦二十六回薛蟠五月三日过生日，前一日便有贾政身边的清客送上好菜，于是薛蟠就来找贾宝玉去品尝，薛家是金陵世家，什么好东西大概都不看在眼里，所以要送上与众不同的东西也须煞费苦心。其中有二位，老胡和老程，就找到了四样稀罕东西来呈献：
第一、极粗大肥硕的当令鲜嫩脆藕。（想来当然是生吃的。）
第二、极大的西瓜。（不知是长形还是圆形，红瓤白瓤还是黄瓤？）
第三、用香料（灵柏香）薰过的泰国（暹罗）猪。
第四、用香料薰过的鱼。（不知是不是也用泰国鱼？）
第三、四两样，照薛蟠说：
“不过贵而难得。”
他比较惊喜的是居然有人能种出那么超大的莲藕和西瓜，那其间想来有些高明的农业改良的技术。可惜薛蟠没什么好言语来形容，他只会用手比，而曹雪芹又不想告诉我们他的手比得有多大。
但我读二十六回最感兴趣的还是那句“从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薰的暹罗猪、鱼”。原来远在三百年前，薛蟠就已经吃到泰式料理了，而且还是进贡的。进贡的东西怎么跑到贾府清客老胡老程手里？皇帝贡物吃不完赐给群臣倒是有的，却也分不到老胡老程这种外围人物家里。薛蟠说“贵而难得”，难道皇家的东西也作兴外卖求现吗？或者说“泰国香料、泰国作法、泰国猪种”的这种新式食物立刻有人仿制了，并在市面上卖起来？
根据《大清一统志》暹罗条来看，自乾隆十四年起，暹罗每三年一贡，所以暹罗来进贡猪应该是确有其事的。
但暹罗猪和中华猪有何不同？这个学问就不是我可以瞎掰的了。但我去年曾参观泰国的养猪农场，只觉那猪长得极为矫健漂亮，毛是深棕色的，且发亮，身体平直而不臃肿，看来比较精瘦。至于和泰国相近的马来西亚，十年前去吃他们驰名的“肉骨茶”，吃到的常是野猎来的山猪肉（近年来就吃不到了），泰国在三百年前会不会用野猪肉来进贡？或者亦有可能。但山猪肉粗硬，宜炖不宜烤，所以进贡的暹罗猪可能仍是家养的猪。
有趣的是《红楼梦》中有一处记录乌进孝其人来送礼，租户送来的礼物单上就有“暹猪二十个”。农民的暹猪是直接从泰国进货的，还是自己在中国土地上养的泰裔“移民猪的后代？”令人有无穷想像。而那时代的人居然心腹皆开放，“口味也挺国际化”的，真不可小觑古人呢！
不知道有没有人写过《中国猪史》，其中当然要包括猪的种类，猪的养殖，猪的烹调法和保存法。中国猪（或包括泰猪血统）的贡献可能有五千年了，或者更久，包括被骂成“中国猪”的“人”也都很有贡献呢！
中学时代读《红楼梦》，居然有时心急到跳着读，因为只想知道宝黛两人的恋情怎么样了，其他都来不及驻目了。成年后一遍遍再读，才慢慢知道其间情味。
古人其实活得比我们想像的更复杂而有趣，薛蟠的生日宴居然是泰式料理，身为现代人，可以狂妄自大的理由又少了一项。
本文2009年首刊于《人间副刊》，选自张晓风散文集《送你一个字》，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和天津华文天下图书有限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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