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某个夜晚,一个农村妇人被一群人用平板车拖着,左深右浅的在路上前进。当时正是暴雨,雨滴打在脸上就是一个坑。虽说她丈夫一人拉板车已足够,但周围挤了很多很多村里其他的人,吵吵嚷嚷的。都说自己是好心过来帮忙,但大家都知道,自己是过来看热闹的。这个孕妇是村里最水灵的女人,是的,是水灵,不是好看,也不是漂亮,是水灵。
十几双眼睛盯着平躺着的人体,腹间巨大的凸起在夜色中显得十分诡异。车边挤满了打伞的人,形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屏障。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她身上却是干的。
路途的颠簸让她想吐,直勾勾的眼神让她想吐,但躺着,她吐不出来。她有点后悔怀孕了,连“吐”这种基本的生理要求都不能实现。
最前面拖车的男人打上吼道:“再坚持一会儿!快到了!” 不知道他是说给他自己听还是说给他妻子听。
终于,婴儿被一个穿着大花睡衣的接生的抱出来了,所有人都呼了一口气,好像是他们的孩子出生了。
她说她在生孩子时很痛,痛的视线模糊,但她听见了一只鸟在唱歌,印象中应该是黄肚子的。
“那就叫她鸟鸟吧。” 这是她生的,名字得由她取。
她n、l不分,天天“了了”的叫,大家都以为她是了了。
鸟鸟大部分时间都在跑,她喜欢疯跑,像一只过分活跃的兔子。她最喜欢村头那条小路,很笔直,很白,一眼望不到头。但她知道尽头是那块“高牌饲料”的广告牌,每天饭前她都要来回跑一遍,在“勤劳致富,偷盗可耻”的标语前拐弯,回家吃饭。
到大了一点,她不跑了,不是不喜欢了,而是她跑不下去了。总有人用似看非看的眼神打量着她家,她妈,她爸。
她变得很少出门了,只有在打水时,她又会踏上那条很长的,白色的路,拎着桶,从这头走到那头。
她父亲很瘦,走路时仿佛一堆骨头在摩擦,在移动。他很少说话,整天东奔西跑。但她不知道她父亲是做什么的,只是看上去很劳累的样子,瘦马不得歇。
又是一个寻常的早晨,父亲又要出门,她也拎着水桶准备去打水。她跟在后面,盯着他的肩胛骨透过衣服忽隐忽现。
他忽然转身,面对着她,顿了两秒,慢慢的吐出一句话“你十三了,我没什么可给你的,但教你一句话:假话不得说,真话不必全说。”她条件反射的点点头。
飘过那条无尽头的路,她来到井边。村上的人越来越多,打水也越来越困难。现在这口井深不可测,想那条路一样,看上去没有尽头,只能隐约看到一点水光。
她去旁边的树林搬来一块大石头,卡在桶里,拖到井边,这样才能让桶完全沉下去。
她正准备松绳子,但井边的苔藓让桶自己溜了下去。一时她没反应过来,跟着石头和桶一齐栽下去,仿佛是巨大的地心引力把她拉入地心。
她的头先撞上井壁,整个人倒着,像有人把头按向水底,她能感觉到水一点点填满肺部的感觉。
这时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坚持一会儿!快到了!”是谁在叫?是到哪去?她没有机会弄清楚了,她死了。
1982年的某个早晨,一个普通的产房里,一位普通的孕妇生下了一个普通的孩子。早上很安静,没有多余的声音。那婴儿的哭声像加了扩音器,响彻整个走廊,格外尖锐刺耳。
夫妻俩在取名上琢磨了很久,最后,男人说:“为了以后方便,就叫了了吧,好写好认。”
女人不识字,也像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家里一向是他说,她去做。
她一家n、l不分,大家都叫她鸟鸟。
了了不喜欢她的名字,空洞没有涵义,一切只是为了方便。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叫一一?
了了不喜欢读书,她喜欢过年。因为过年各家开始大规模杀鸡杀鱼,村里也开始杀猪。她爱看这些,飞溅出的血一点也不可怕,她觉得很温暖,很耀眼。
但好像所有小孩子都喜欢看杀猪,到了年末,大家都觉得这些猪特别的该死,特别该杀,猪本来就是用来吃的。
她也很想杀猪,可惜她不是个男孩,也没生在杀猪人的家里。但她就是想用刀,当个墩子也行。
当然墩子也是不收女孩子的,这一点她也清楚。她想干的事都不被允许,了了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一晃就到了十七,这个年龄应该是读书考试的时候。她不喜欢,父母也商量着什么时候把她给嫁了,留着在家耗粮食。
又到了过年,村里又开始准备长桌年饭。这种村宴请的都是流动的厨子,一帮三五个的样子,在各个村之间帮忙做菜。
了了想加入他们,可以去很多地方,可以和很多不认识的人一起吃饭,还可以拿刀。
在年快过完时,了了自己去找了那个领头的厨子,她连苦苦哀求的话都编好了,还蓄了两泡眼泪。谁知道,那个厨子就点点头,很轻易的答应了。她很奇怪,但在下一个村做菜时,她才明白,需要的人很多,几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何况谁有愿意在过年的时候东奔西跑?
过了那阵忙劲,她想学点真东西,天天端锅送盆的也碰不着刀。
但当她握着锅柄的时候,她就想着自己这辈子可能与做菜无缘了。
锅太重,她颠不动。
接下去的几个月,她仍是打打杂,擦擦锅,递递抹布,话也少了,也没有兴趣再盯着领头厨子烧菜了。
那能怎么办呢,她也不想回家,她知道父母不会多欢迎她。他们照顾她弟弟就足够了,等她回去又要费尽心思把她嫁出去。
再后来,他们那一帮人被一所学校招进去做后厨,结束了在外面东奔西跑的生活。她被分配到打菜的岗位,一天只忙五六个小时。
在食堂工作后,她胖了很多。不是吃胖的,是被油烟熏的。室内烧菜不比在外面,油烟直往脸上喷,看上去老了好几岁。她的称呼直接从姐姐跳到了大妈。
打菜是她最讨厌的时候,一对手指戳戳点点,再加上满嘴指代不明的“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对菜一点基本的尊重都没有,她不喜欢这样。她对于这样的人也有对策,勺子在她手上,每份菜少打一点。
她还想着,把这些一点一点节省下的菜一起打给一个人,这个人能准确的说出他想要的菜的名字。
她等了七年都没有等到这个人。
所以下次去食堂的时候,请声音洪亮,字正腔圆的告诉你面前的女人你想要的菜的名字,说不定,她会把一盘菜都给你。
心上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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