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零年,我上了小学。小学二年级第一堂课是这样开始的。
“江雪仙!”孙老师叫了我的同桌的名字。
孙老师名叫孙秉召,四十来岁,赤红脸 ,酒糟鼻子,个子不高,比一般女人还要矮些。他深度近视,又不带眼镜,光线暗一点就看不清路。再加上有一点水蛇腰,给人印象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
江要仙站起来,等他问话。
他看了她一眼,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开学了。
“讲讲这三个字 ,会吗?”
她想了想说:“今天学生们都来上学,就是开学了。”
他看着地面,侧耳听着。
后排有人在嘁嘁喳喳地说话。
” 安静!”他说。
争吵的声音更大了。
“王占山!”他又喊了一个学生的名字。
一阵桌凳挪动的声音。大概是王占山站起来了。
”他回答的对吗?”
“对。今天就是开学了。”
“了字怎么讲?”
“了字……了、了……“他大概想,我该用这个字造个句吧:”我点把火。把你家房子燎了。”
顿时,教宝里爆发哄堂大笑。屋顶都要掀翻了。
“安静!”老师被气晕了。“还有你,齐连元,到前面来!”
两个人在讲台边,一边一个,边罚站边听课。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三十多个坐位己经快坐满了。除了从一年级就认识的老面孔,像李文森,何广发,田玉堂,大多八九岁。还有几张新面孔,有罗文珍,段桂英,陈昔玉,有十四五岁。他们高的高,矮的矮,胖得胖,瘦的瘦。怎么也不像同班同学。
王占山,齐连元,两个半大小伙子因为争座位争吵,现在全老实了。齐连元傻忽忽的笑,王占山呆若木鸡,收紧下颏,眨着耗子似的小圆眼晴扫视四周,样子滑稽可笑。
至于“了”字是个什么字,在这里的用途,老师全没讲。
孙老师一一王占山管他叫孙瞎子,几年前就到这里教书了。村民们所以信任他,是因为他能写一手好字。懂点书法的人都夸他得力于颜体,全仿《多宝塔》,笔笔仿古,有本有源。一到春节写春联时,小学校门庭若市,他也成了威风八面的能人了。
值得大书特书的是这学期来了两位新教师:一个男老师姓钱。他四十来岁,长得像个老大妈,细皮嫩肉,高高胖胖的,走路一点声言也没有,像一只肥猫。猫一样的眼晴眯成一道缝,温顺而讨人喜欢。女老师姓李,她十八九岁,非常美。好象从一张美人画上剪下来的。她一露面,大家都安静下来,看着她,大气不敢出,仿佛怕吓着她似的。
高井小学是由一个尼姑庵改建的。座落在村中央,在高井沟西测。小庙不大,门前有两层高台阶,二进院落。前院有大殿 ,东西厢房。都己改成教室。后院己经没有建筑物,辟成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操场。两棵普提树根深叶茂。遮住了阳光,院里显得潮湿阴暗。后院的尽头是男女厕所。男厕的小便池就是墙外的一个没有一点遮拦的长土坑,土坑里混黄的尿液上浮着白色的浮沫,浓浓的尿骚气熏得人睁不开眼晴。
九月初的一场大洪水过后,流了半个月的清水。小学校前是一片开阔的水面,站在学校门前的石阶上,看得见水底坑洼处有鲇鱼在呼吸。小鲢鱼一群一群地在水中游弋。
下课铃一响,孩子们像冲出圈门的羊,有尿没尿的使劲朝厕所方向狂奔。
跑在最前面的齐连元像羊群里的骆驼,人高步子大,在池子前没刹住,一个跟头跌冲进尿池子里。带着全身污泥的他挣扎着爬上岸。同学们像躲避一头怪兽一样往四下里躲。钱老师指挥着学生们给齐连元让路,看着他跑到门口,冲下台阶跳进水里。
我在人群里挤着跑着 ,迎面碰到钱老师。只见他背着右手拦着我,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招呼我。我朝左右看看,他确实在叫我。他仍然带着慈祥的老妈妈那样的笑容。示意我伸出左手。我手心朝下伸了出去。他忽然魔术般抓住我的手指朝上一翻,挥起右腕用力一抖,一根藤条重重地抽打在我的手上。我尖叫了一声,感到烧红的铁通条烫在我的手上了。
我咬住牙无声的流泪。不住地甩着手,手心立刻肿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打我,我没有做错过甚么事情。立刻,一个老妈妈的形象在我心中变成了一个恶魔。
下学时,我的同桌,江雪仙的给我装了书包,跟我一起回了家。
母亲查看了我的手,气急了,当她听说齐连元掉进尿坑,就自然而然地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这样一来,我的委屈更大了。这就让我加倍地仇恨那个恶魔了。
“他没说为什么打你么?”祖母查看了我的手,问我。
我摇摇头。
“那你明天一見到他先给他鞠躬,然后问他,我犯了什么错?你为什么打我?”
母亲向雪仙道了谢,夸她长得很俊。她说她爸爸在军工厂工作,最近刚调到这里。
雪仙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挨打。她只知道我被打得很重,很疼。
李老师教我们音乐课,她随身带来一架风琴。她弹着琴教我们唱音阶,打着拍子教我们学简谱。
她很快教我们唱会了《义勇军进行曲》,《胜利的旗帜》她给我们讲乐理知识。用好听的语调讲话。
“四二拍子就是四分音符唱一拍,每小节吗两拍。”
“你们要牢记几首曲子,这对你们学视谱大有益处。”
她又说:“比如唱切分音:“革命的”三个字,对应着”咪咪索”三个音符。好比两个西瓜,切开一个,重新码放,中央一个唱一拍,两边半个各唱半拍,以后一遇到切分音 ,就比着会唱的节奏去唱 ,也就会了。”
大多数学生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反正不会唱歌也不留级。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教音乐,我觉得她教给了我一种方法。用这种方法,我慢慢学会了识简谱。
我打心底佩服她。一上音乐课我就特别兴奋,甚至觉得有点神圣,每次我都整理衣扣,尽量让自己整洁些。她也注意到我,她弹着琴,让我领着大家唱。
在一次音乐课之后,雪仙问我:“你有小名吗?”
”有啊,难道你没有吗?母亲说我出生时,我婶正好下轿。我俩同时来到“三亩地”。父亲给我取名叫迎喜。可没有叫开。现在都叫我小二。我不喜欢。乔文奐管我叫二弟,我爱听。”
雪仙认真地说:“真有意思。我比你大一岁,我也叫你二弟吧!”
“不行。”
“为什么?”
“你是女生,,他们该瞎说了。”
“那就不叫吧。”
就像天边飘过两片云,李老师和钱老师声无息地来了,又无影无踪地走了。两人离开你高井小学再没来过新教师,又只有孙老师一个人教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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