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雪天

        距离那篇写雨天的文字，已有几个月了。冬天早已到了，真的该谈谈雪了。

关于雪天

      我常常为自己不是西湖人而遗憾，我们这里，春无丁香，夏无芭蕉，秋无翠竹，冬无红梅，少却许多诗情画意。幸好有雪，又弥补了些许遗憾。

      小时候的冬天冷，真冷。绝不会像如今羽绒服里穿个裙子，或者穿个九分裤子还要挽上露出脚脖子。我记得早早的我就冻皴了脸，冻裂了手脚。冷了疼，热了痒，难受至极。凛冽的北风酝酿几日，天空会飘起雪花，我走在放学的路上，心里莫名的兴奋。看到家里的铁栅栏门，看到门边的大黄狗，会想象“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完全把自己带到诗境中去，其实我们这里没有山，我身上也没落满雪，大黄狗是在摇着尾巴迎接我，但我就是愿意这么想，多么奇妙啊！往往一个晚上过去，簌簌的声响里又像无比静谧，心里早已预感。早上推开门的刹那，世界真的一下子成了童话世界。有时雪花还在飞舞，院里的一切都雪绒绒的，鸡窝、羊棚、猪圈……角角落落，枝枝杈杈，似有原来的轮廓，又完全不是原来的模样。老枣树，老石榴树的枝丫都格外符合中国画里的审美，如今一袭白纱，有了更为含蓄的美。不忍踏上无瑕的雪地，又忍不住飞奔出去，在这个雪天雪地的舞台上跳一曲属于自己的舞蹈。这个时刻不再是灰姑娘，也不再是路边为别人鼓掌的人。我爱唱爱跳的天性在雪天完全展露，站在这个舞台，自己就是主角。不需要观众，不需要认可，我就是我，一朵飞舞的雪花……

      那些物质贫乏的年代，大雪之后，生炉火的屋子，檐下会垂出一排琉璃冰，晶莹剔透，实在是一景。小伙伴们会三五成群，拿着棍子敲掉，争着抢着去吃。我还会拿豆青色的小茶杯盛上雪，偷偷用白糖拌了，如当冰棍吃，就插上筷子，在外面冻一晚上。当冰淇淋就一勺一勺吃掉。红糖是不用的，那个是上学路上偷揣一块当零食的，若和雪搭配，太煞风景了。往往我妈去蒸糖角时突然发现一瓶子白糖一瓶子红糖怎么就见底了，那时很珍贵的，平常喝杯糖水已很奢侈。挨的批评就不提了，小时候吃了太多的糖，可能这也是导致我长得丑的原因吧！后来果然找到科学依据。我长到十几岁之后是再不对糖感兴趣了，一年都不吃一口的那种。但这不影响我对雪天的喜爱。

      可是我又实在羞愧于自己的拙笔，实在写不出雪天的美。在自然界的大美之前，人类的语言是多么匮乏，除了莫名的感动，你什么都形容不出。记得中学时代的语文老师在一次雪后领我们去看雪景，我们的学校就在田野，偏僻，四下里没有村庄。路边平常都是高低的树丛，大抵杨树、榆树、桐树之类 ，田里有枣树林，还有一些冬天都没拔去的棉花棵子、玉米杆子，加上各类枯草……平常有些荒凉。那天雪后，天也没立即晴，有雾凇。大概语文老师在去学校路上深感雪景的美好，他顶着一头白霜就把我们领出了学校。大雪加上雾凇，前一日还灰暗萧索，一夜之间竟然变为仙境。我们走着，深深震撼。小到脚边小枯草小木丛上的洁白，枝干斜伸，带着水墨初融的感觉，大到一望无际的漫天漫地的雪野，完全一幅大写意，不见荒凉，美到窒息。任是再伟大的艺术家都创造不出这样的大手笔。老师反复嘱咐，好好观察，写出好作文。我满心陶醉，满心欢喜，满心感动，回去后却是无论如何都无从下笔，怎样用词都不及我想要表达的。一向爱写的我写上“琼枝玉树”，划去，写上“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划去……最终实在写不出。只好照着两句古诗“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虚构了一个故事了之。到如今仍为没写出一篇雪景的文字深感惭愧，但是那样一个别样的雪天世界的早晨，语文老师给我上了一节完美的审美课，永留在了心间。

      苦于对雪的无从表述，我也不勉强自己去写。倒是从古诗中找到了最喜欢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首《江雪》是柳宗元的所有诗文中我最喜欢的，超过《永州八记》。这首五绝，20字，把孤独写到极致，大气。他的孤独不需要人去理解，根本不需要。天与山与江，上下一色，扁舟一叶，渔翁一粒。天地浩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渔翁却完全撑起了这气场。若再有哪怕一物去陪，这意境便出现败笔（我是不是无意间借用了张岱的语言呢！）。往往忍不住感慨，没有命运的不遂，哪里会成全文学史上的柳宗元啊！记得有一本资料，在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一课，有一题让列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物若干，还让列举“以物喜，以己悲”人物若干。答案上就把一系列人物分了两队，柳宗元站在“以物喜，以己悲”那队，我向来讨厌这类莫名其妙的题目，学生问怎么办，我答，若是考原题，莫耽误了得分，若不用应付考试，别搭理它，自己应有自己的见解。难道我生来也有些柳宗元式的孤傲？

      当然也喜欢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初看极淡，好像好的文字都是淡淡的。“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再读，还是极淡，再读，还是极淡……就是白描，但是渐渐的有意韵袅袅而起……中国的文字，中国的画，中国的茶，最终审美是一致的吧，淡而悠远。

        在写秋雨的那篇文字中，我就说过喜欢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于是我很主观的把“绿蚁新醅酒”想成是极淡的酒。

        从小处落笔，家常话。“绿”、“红”两字都用了，却无俗气，别有一番清新的拙拙的优雅，让人倍感温暖。要下雪的日子，邀友共饮，红泥小炉，火苗微微。不需觥筹交错，不需称兄道弟，这温暖的意境已足够度过一冬了！

        我很喜欢这样的意境，寒风凛冽的夜晚，我总是极力怂恿家人吃火锅（虽然我向来不喜欢吃火锅），一定要在家里吃。热气腾腾的锅，浓的清的汤翻滚着。孩子们摆满一桌子的肉卷肉丸，豆腐香菇，各类青菜……以及我要着重提出的经过寒霜的大白菜。他们喜欢吃肉，总是笑我老吃那个烂白菜就不烦。这他们就不懂了，没经过寒霜的白菜就是白菜;一旦经过霜寒，那白菜的味道就不仅仅称之为白菜了。这样的夜晚，吃的就是气氛，我往往会把脱口要出的批评他们的话咽回去，觉得吃完饭再批评也不晚。也许这样的时候我会平添了几分慈祥，终于像个妈妈。

        我甚至想到《红楼梦》里也是在冬天，贾宝玉在“雪珠儿下了半日”之后，于薛姨妈处吃的那个“糟鹅掌”，如今能尝一尝该多好！多么温暖的冬夜啊！眼前煮沸的豆腐块儿，让我忍不住去想朱自清的《冬天》，极美的散文。我只敢去想前三分之一的文字，父子四人围着洋炉子，面前摆着酱油碟，孩子们等着父亲给他们夹起豆腐放入碟中，像玩儿一样，岁月无恙，心情都很好。我控制着不去想后面的文字，虽然朱自清始终都是淡淡的笔触，但是后面的文字每次去读或者去想我都会潸然泪下。我会急急控制住自己心情的波动，拿起一个杯子：来，盛上！小儿子会赶忙倒上橙汁，还不忘诧异问一句“妈妈你不是从来不喝饮料吗？”还好，他们都无从知道我心里所想，我干嘛不去珍惜眼前的温暖呢！我笑笑，继续我的白菜叶子。

      严冬已至，想问谁能如我所喜，“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关于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