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六岁的孟何不知道何谓封山,但是五岁的小乞儿却早早地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饥饿时再也不会有糖果般甜蜜的味道,寒冷时再也不会有怀抱般温暖的感觉……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仙师要封山了,因为仙师要——
所有人都惶然地静默着,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攥住了,一个模糊的、可怕的念头悄然在每个人心底浮现。
“仙师为何要……抛弃我们?”不知是谁第一个颤抖地问了出来。
恐惧的嗓音里,似乎带了一丝细微的愤怒。
抛弃,对,就是抛弃,这个盘桓在所有人心底的词语终于借由王二宝的嘴尖刻地挤了出来。顿时,像是一块石头打破了平静的水面,细碎的低语声涟漪般扩散交织,瞬间笼罩了整个望仙镇。
“不!不,不可能……仙师,仙师是不会那么做的,从我爷爷还在时,仙师就开始给我们带来‘幸福’,每个月的初一,至少七十年了,不对,八十年……”白发苍苍的镇长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太久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从生下来就沐浴在幸福的金光下,接受着金色薄雾的洗礼,从未间断,倘若下个月初一——
“也许是我们搞错了。”镇长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仙师只是说‘封山’,又没有说停止‘授道’。仙师是不会抛弃我们的。”
“什么授道?根本就是咱们一厢情愿的想法,仙师是来做一件自己的事情,我们这些蝼蚁,只不过是顺道沾了些福泽而已,现在好了,仙师的事情做完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少在这危言耸听了!仙师是什么,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神明需要我们的供奉,如果我们都不供奉神明,那神明该去往何处?”
“就是,所以享受‘金雾’是我们的权利!”
“没错!他们接受我们的供奉,就必须每个月来为我们散下金雾,否则我们为何还要再继续生活在这样一个鬼地方?”
望仙镇的居民们七嘴八舌地声讨起来,愈发理直气壮,眼中的愤恨和怨妒愈加真实清晰。镇长努力提高嗓门想要压住这些声音,却显得力不从心,他太老了,已经七十岁了。
“那我们还不如干脆离开这里算了!”一个声音突兀地从众人身后传来。
讨论声戛然而止,很多人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不知道刚才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有些人求助般看向镇长。镇长的眼光越过众人,向众人身后桥头的方向望去,一时间,所有人的眼光都跟着他看了过去。
孟何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站在所有人的后面。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望向她的无数双眼睛里慢慢地滋生了怀疑和敌意。
望仙镇数百年来与世隔绝,从未与外界往来。可这个小丫头,她不是望仙镇的人!
一年前,孟何就是站在这座桥头被镇长发现,带回镇中。
也许就是因为她,仙师才要降下怒火。那些带着敌意的目光来来回回地在孟何身上穿梭,小姑娘害怕地用手指绞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求助般抬头看向身边不远处一棵大树。
“瞎看什么,我说不想呆在这里,那就离开。”大树下,一个少女冷冰冰地看着众人,说罢扭头便走。孟何一直有点期待她能把自己也带走,很快便失望了,少女的背影一会儿便看不到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镇长的脸上有点难看,白鹤是他孙女儿,自小就想离开幽闭的大山。什么得道飞升,什么永生不老,什么幸福的金雾,在她眼里统统都是无聊的把戏,如果连快乐都要被别人掌握的话,那什么才能自己掌握呢?
“假如我们就这样走了,仙师说不得会更加暴怒,万一降下灾来,不但再也没有金雾,说不得小命都保不住!”张屠夫率先打破沉默。
“没有了金雾,我可怎么活啊,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怎么就不等等娘呢……”吴家婶儿脸上的圣洁早已不见,她掏出一方小花帕子,开始抽抽搭搭地抹眼泪。
“可是仙师已经为我们做了这许多,那金色的雾气也许是仙人自己的修为呢,他们牺牲了修为来换取我们的安定,我们应该在此守候,等无想门重现于世。”
“明明是我们为了仙师守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怎么到你这里成了我们一味贪婪索取呢?你真以为他们修道是为了保护我们?傻啊你,最后长生不老的是谁?羽化登仙的是谁?你真以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我他妈是这么说的吗?我说咱们不能草率行事,大家都是为了金雾,吵什么吵……”
这车轱辘话来来回回,人群又开始躁动起来,面红耳赤地反复争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五岁的小乞丐不知何时跑到了孟何身边,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大喊道:
“都是她的错!把她丢给神庙!”
镇长一下惊呆了:“你,小孩子别胡说——”
“我没胡说!你们刚才看她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就是因为她!以前她没来的时候,什么都好好的,她一来了就变成这个样子,把她丢给那些神仙,神仙就不会怪罪我们了。”小乞丐口齿伶俐地说完这长长的一串,脸上略带得意。
周围的大人们脸上红的红,紫的紫,这没脸没皮的话溜在他们嘴边,早就想说了,可是谁也没有勇气说出口来,要这么多人一起对付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实在是没脸。但是,那金雾,曾经得到过的东西,没有人想放弃。
3.
帝皇庙之所以叫帝皇庙,并非是因为里面供奉了历代人间的帝皇。望仙镇深居大陆中心,山高水长,这帝是天帝,皇取玉皇,供的是天上那位。
帝皇庙供奉神明,寻常人不得擅自闯入。
孟何一个人站在帝皇庙漆黑的木门前,身后,是望仙镇几百双眼睛。盯着她单薄的背影,小乞儿施无畏忽然有了一丝犹豫,这个姐姐看着还没有他高呢,低着头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何的确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争论从未停止过,她一言未发,却莫名成为了漩涡的中心。她不敢哭也不敢说话,这“不幸”真的是她带来的吗?昨晚,镇长破天荒地摸了摸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睡了过去。孟何没有睡,她听到了镇长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心中知道自己的命运已定。
孟何把手轻轻放到门上。
古庙像是在迎接她回家一般,厚重的大门缓缓地向两边开启。孟何没有吸鼻涕,她只是略微站了站,像是等娘把她喊回来一样。最终,她没等到,便也静静地走进去了,跟昨天的小鼻涕包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镇长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光打在古旧的神庙中,灰尘变了颜色,黑洞洞的门像黑洞洞的巨口,将孟何小小的身影一口一口吞噬,木门缓缓地向中间合拢,气氛忽然间变得有些沉重了——他们是不是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情?王二宝张了张口像是要喊谁的名字,脸色变了三变又忍住了,众人看着门在面前闭合,这时候,忽然一道灰蒙蒙的身影一闪跟着钻了进去!吴家婶儿离得最近,一下惊叫出声,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是小乞丐!
真冷啊,施无畏把满是洞洞的破衣服用力往身上裹了裹,做了好久的天人交战,脑子一热就冲了进来。
没有看到孟何的身影,这古庙的里面看起来比外面大多了,黑漆漆的走廊七拐八绕,施无畏忽然就怂了。小小的身子尽量贴紧了墙,一路溜着墙根追过去。孟何也就是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丫头,怎么好像她就不怕呢?
到底跑哪儿去了!
施无畏不禁又想起那天早上,望仙镇来了个小丫头。天还没亮,连狗都还在睡梦当中,只有他被早春的寒气冻得醒了过来。从狗窝里头爬出来,抖抖身上的狗毛,小乞丐开始了一天的闲逛。那天跟往日不太一样,那天小乞丐在镇长手里得了两个大钱,准备吃顿好的。
镇口白光一闪,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施无畏坚信自己看到了真正的剑仙,撒丫子朝着镇口奔去,小丫头就静静地站在那里,有点紧张,又有点局促,冲着自己傻乐。望仙镇很少有人会让自家孩子跟他玩到一起去,小乞丐心里不禁有点热乎乎的。那天,施无畏头一回在李老三家菜馆里,像个寻常客人一样,正正经经地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饭菜,身边坐着镇口捡来的小丫头,她说,她叫孟何,从山的外面来。但是,后来她也离开了他。
用力地甩甩头,施无畏发现自己已经浑身在打哆嗦了,神庙内的寒冷仿佛来自地心,他敏锐地觉察到,这座古怪的庙下面,压着不得了的东西。得快点找到孟何啊。
走廊光滑而平整,闪着幽蓝的微光,说不出的阴森。就这样走了很久很久,施无畏猛然发现自己是在走一个圆圈,没有孟何的影子。
“喂!”对着前方无尽的走廊大吼了一声,施无畏害怕了,他没有他名字那么勇敢,这会儿他甚至已经有些后悔跟进来了,这走廊前后空空,看起来只有他一个人,可是,他老觉得有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
这座古庙给人的感觉非常古怪,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机器,却又有着自己的呼吸,施无畏几次像是听到砖石错位的声音,又像是齿轮在轮转咬合。简直就像——
像个人一样。
“孟何!孟何!你在哪里?”施无畏一边喊一边哭了起来,他猛然发现自己停了下来,但墙壁却在飞速地后退,不是他在动,是整座楼在动!这座楼是活的!
施无畏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仙救我,上仙救救我!”
无人应答。施无畏干脆把市井上学会的各种粗俗话语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好像骂着人就能给他长点勇气。
千里之外,无想山群落最远的山峰上,一双眼睛睁了开来。
整个望仙镇像是被触动了的摇篮,剧烈地摇晃起来。望仙镇的人民终于等到了他们的仙师。
嗖嗖嗖嗖,几百道光华各异的飞剑载着它们的主人向着望仙镇聚拢过来,在半空中将帝皇庙一圈一圈围住。为首的修士神情极其严肃,后面的剑修弟子整齐地立于飞剑之上,无人交谈。
镇民纷纷跪拜,眼中淌出喜悦的泪水。金雾没有出现,可是那又怎么样,仙师们没有抛弃我们,他们回来了。
大地又是剧烈一抖,像是地心里有什么东西想要钻出来一般,神庙上面瓦片坠落。一时间所有修士身上光芒大盛,剑指向前,浑厚的修为如水流般源源不断地注入庙中,金雾再次笼罩了小镇。望仙镇的居民在幸福的冲击中失去了一切感觉。
地心那股力量像是要把帝皇庙撕碎一般,发出了一声轰隆隆的怒吼!光华飞速地被神庙吞逝,修为略低的弟子支撑不住飞速后退,像被枪打中的鸟,歪歪斜斜地飞出去老远,又坠向山谷。
白光一闪,一道剑影自庙顶俯冲而下,消失在神庙之中。外面飞沙走石,天地间变了颜色,唯有望仙镇的那些居民,蜡像般东倒西歪地摆在地上,脸上带着刻刀刻上去一般的笑容。
施无畏发现地面裂开了一道口子,剧烈的抖动让他无可抑制地向着那道深渊滑去,喊叫声被淹没在隆隆的砖石错位声里,施无畏发现自己并没有掉进想象当中的怪兽的嘴里。
那是一座三角形的石台,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孟何!施无畏一下像看见亲人一般,连滚带爬地就要扑过去,昨天对她的恼火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他只想让她把自己从这个鬼地方带出去。
施无畏狼狈地终于爬上了三角形的石台,却发现三角形之上又立着一座原型的石座,石座正在旋转,越转越快,施无畏忽然发现,那石座上面,一把钥匙慢慢地从石心浮现。而孟何,好像不对劲。
“孟何!孟何!”施无畏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拼命用手抓住石台边缘稳住自己的身体,她却站的异常稳定。施无畏惊恐地发现,孟何的眼睛变成了血红色,表情像极了地狱的恶鬼。他伸出手来想要拉她,就差那么几寸,这古庙像是专门捉弄他一样,好像只有他受到了影响。
“它在寻找‘钥匙’。”低低的话语在身后响起,轻的像是自言自语,“不能让她开启封印。”
施无畏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了。时间在眼前被放的极慢,他伸手向钥匙抓去。
地心的暴戾之气尖叫着瞬间侵入了他的耳膜,施无畏恍惚中觉得自己正在地上打滚,滚烫的钥匙拼命地想要钻进他的肉体里一般,他想松手,却发现怎么也甩不脱……
“你的血液,就是封印它的容器,你才是锁。”
4.
小镇上的人都说,孟何被无想山的掌门收做了关门弟子,带上了山去。
施无畏则被镇长送去了学堂,只不过,人生前几年的顽劣生涯似乎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小的痕迹,三天两头被先生罚站到院子里。
日子就这么平淡无奇地一天天流逝,施无畏偶尔会挠挠头,觉得自己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尔后便被一帮逃学的熊孩子簇拥而去。他大概打死也不会想到,十几年后的人生会有多么不同吧。
放下,便会自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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