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的车

      “你瞧，这铃儿多响啊！多帅气啊！”
      还没进门就听到老孙的声音，好像还很兴奋。
      我打开门，一辆崭新的白色捷安特自行车立在客厅，锃亮的车把，清脆的车铃。
      老孙满面红光，正在手舞足蹈介绍，忙不迭地给我妈广告：“这新车可好了，又轻便，一口气提上五楼，不费劲儿！”
      只见老孙高兴得像个买了新玩具的孩子，我妈鄙夷地望着他，鼻子里哼哼两声：“这喜新厌旧的老家伙，买东西又擅作主张了。”
      明白了，原来是老孙偷偷摸摸跑去买了辆自行车，这会儿正一脸谄媚，估计是怕我妈有意见。还补充说：“这回是再也不用骑那个动不动就收调度费的共享单车了呢！”
      我故意阴阳怪气地问：“多少钱？”
      老孙嘿嘿一笑：“五百，二手的。”
      嗨，我就说吧，这么抠门的人还舍得买捷安特？原来是二手的。

      老孙是我爸。其实他买这车应该也不算“过分”，记忆里，这应该是他第二辆自行车。老孙和我妈刚结婚的时候，买了辆永久牌自行车，肥西人把自行车说作“杠啷车”，大概是因为骑起来会“杠啷杠啷”地响。那车质量很好，老孙——那时还不老，他骑车带我妈到处转悠，周末带我妈回娘家，春天去踏青，才开始过小日子的两个人仿佛坐在了幸福的小火车上，用老孙的话说：“快活起来，杠啷车都踩得看不见钢丝儿！”
      钢丝儿都看不见，那两只轱辘是转得有多欢快！

      那时候他俩是比较快活的，爱情刚刚走入婚姻，屋后开辟了小菜园，院子搭了葡萄架，文艺青年老孙用所有的行动落实了他在给我妈一大堆情书里那些有关美好生活的承诺。
      后来有了我，前面的三角杠杠便成了我的专座，彼时他俩的身材都还没走样，一家三口骑车出行，刚刚好。等我上了小学，他俩每天轮流骑那辆车接送我，不得不说，在那些为美好生活奋斗的时光里，那辆永久牌带三角架的“杠啷车”为我们立下了汗马功劳。
      我大概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俩手头稍微富余些，老孙蠢蠢欲动想买摩托车，我妈禁不住他软磨硬泡，两人在经过几晚的窃窃私语式的商议后，一起跑去买了辆“大阳”摩托车回来，老孙整整兴奋了好几个月，没事就擦，还把我妈买回来的新被单偷偷拿出来盖在摩托车上，怕车落上灰尘。
      我妈发现后对老孙好一通数落，但看着他跟孩子似的开心，也只好作罢，并讽刺老孙：乍买了小猪抱上床。周末节假日还是我们一家三口骑车出行，我和我妈挤在摩托车后座上，风呼呼从耳边刮。
      “天晴朗，那花儿朵朵绽放……”我咿咿呀呀地唱歌，我们一路欢声笑语地向着外婆家赶，丝毫不在意到达目的地后三人大反翘的巨丑发型。

      反翘咋了，那会儿怕是吹秃了头也觉得幸福吧？
      后来老孙慢慢开始发福，原本值得炫耀的六块腹肌成了一大坨肥肉，而我正值生长发育期，身高蹿得很快，我妈又不是娇小型的，三个人再骑摩托车出门，就有点挤，车显得很小。
      便有熟人打趣儿：“看，老孙一家三口骑在那车上，车都看不见轮子，只看到三个人往前跑！”
      老孙对车从来都是喜新厌旧的，搬到县城以后，他又想换个大点的摩托车，于是一日下班路上，他把“大阳”开进了一家摩托车专卖店，来不及回家取钱，赊账把人家崭新的“铃木”骑回了家。
      为此，又少不了挨我妈一通找茬。那辆铃木很帅气，而老孙对这辆就没有当初对“大阳”一般爱不释手了，“铃木”正值“壮年”时，他又瞄上了小汽车。

      家里买的第一辆车是手动挡的大众POLO。老孙没啥钱，出身农村，教书育人，一辈子是个穷老孙，偏有颗爱钻研车的心，我刚参加工作时，他为了我出行方便，利用暑假去学了驾照，晒得极黑，本就眯缝的两只小眼都找不到。
      拿到驾照的当天，老孙又像当年置换摩托车一样，兴致勃勃冲到汽车城把新车开了回来，扬言要当我的专职司机。
      卖车的店员很惊讶，说第一次看到这么猴急的买家，还一再提醒老孙上路注意安全。
      老孙从磕磕碰碰的上路新手，到驾轻就熟的老司机，这辆POLO风里来雨里去地陪了我们近十年，这十年里我和我妈也相继考了驾照，也多亏了有它，我们一家用它练熟了手。而对这辆POLO，最初老孙是极度爱惜的，在墙上蹭了印子，他想拿手去垫着。
      “我手蹭了皮还能长呢，这车蹭了就长不出来了！”他的这句“名言”被我们嘲笑至今。而对这辆小车，我们也渐渐从划道印子都心疼无比，到后来被人追尾也懒得去修的程度了。一下雨，前面的雨刮器“咯吱、咯吱”，我们就像没听见一样，照刮不误。
      而与此同时，老孙那8000块钱的“铃木”摩托车还在为他服务着，逢上紧急事，上下班高峰，骑摩托车比开车快多了。一日他回家吃晚饭，车停楼下，一顿饭的工夫，车不见了。
      老孙很心疼也很懊恼，那么大的物件被人整个偷走，不可思议的同时，也让他惋惜不已。

      前年，老孙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躁动，手头稍有余钱，他就开始鼓捣着换车。隔三差五就跑到汽车城，一看就是半天，怎奈到底不是大款，不是想换啥就换啥，最后综合了口袋里的钱和全家的意见，决定把POLO置换为奥迪Q3。我妈开始不大同意，她觉得能代步就行，POLO体积小好停车还省油，没必要换。
      我劝我妈：“我爸那么节俭的人，很少想要什么大件东西，就遂了他的心愿吧。”
      据说这Q3女孩子开得多，于是老孙购车时又遭遇了调侃，4S店的美女问道：“您一定是买给女儿开的吧？”

      皮糙肉厚的老孙倒也不尴尬，坦然回答：“嘿嘿，我女儿有车，这车我开。”
      为此他回来后总自我嘲讽：“不就是囊中羞涩吗，能换个车就很不错了，不丢人。”
      一辈子教书育人，我妈和老孙的生活很单纯，物质生活也很一般，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培养了我乐观、豁达的性情，他们陶冶了我，把我养成了“缺心眼儿”的傻丫头。而这个抠门的老孙，为自己换车抠抠巴巴，对我他倒是大方得很，我工作后要买车，他拿出所有积蓄，对我说：“老爸的钱都在这，在这范围内随便选。”
      老孙说，丫头的安全第一，钱随时可以挣，都不重要。
      是呵，老孙说得对，日子越来越好，安全和健康才是我们全家想要的，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就胜过了存很多钱。
      近些年肥西的车越来越多，出门停车越来越难，有时候开车出门去玩，为停车操碎了心，破坏了游玩的心情。而合肥和肥西的交通越来越便利，公交车几分钟就是一班，还有地铁，大湖名城四通八达的交通线让人觉得坐车比开车还享受。
    于是老孙又开始弃车坐公交和地铁，周末他带着我妈，不赶时间，坐车沿着派河一路逛到滨湖，从大学城溜达到紫蓬山，新开通的地铁高端精致，老孙“乐不思车”，直夸时代好，感叹自己老得太快。除了地铁公交，街头整齐的共享单车也带来了很多便利，天气好的时候他俩一人一辆车，老孙还贴心地带上我妈爱吃的零食和饮料，两人边聊边逛，还可以停下来拍拍照，回家的时候买几把新鲜蔬菜挂车把上，烧顿简单的晚饭。
      我时常被他俩比翼双飞的样子喂得一嘴狗粮。此情此景，他俩说，竟然恍惚觉得回到了年轻时候，那时候只有一辆自行车，生活却简单而轻松。车子房子都有了，在越过越好的日子里，人反倒是更乐于返璞归真——老孙说他喜欢这样单纯的生活，骑着单车，吃粗茶淡饭，无忧无虑。

      而我和我老妈，又何尝不是呢？
      最近老孙又加入了骑行大军微信群，没事就和骑友约了出去骑车，而快60岁“高龄”的他还因为体能太好被老年队拒收，报了青年队，为此他一回家就吹嘘，虽然我敷着面膜对他的得意视而不见，我妈刷着抖音对他的演讲充耳不闻，我们并无人听他的炫耀，他仍然眉飞色舞：“哈哈，我骑个二手车比人家半大孩子骑得还快多啦……”
      老孙无论开车、骑车，都鲜少让人担心，他性子急对车却很细致，无论他玩什么车，我只希望他安全便好，开心便好。
      有一日我看到老孙拖着他的爱车——那辆捷安特，又下楼了，我伸头从阳台望了一眼：哟呵，亮黄色卫衣，鸭舌帽，双肩包，帆布鞋，活脱脱一个少年嘛！
      我拿手机抓拍了这一幕事后给他看，他故作淡定地不以为然：“我是要活成钟南山那款男神的，永远要比实际年龄小20岁，单车路线骑完我还要玩滑板车呢。”
      滑板车？哎呀妈呀，老孙，你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