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立在金花雕饰的门前,对着光滑如镜的银餐盘整了整胸前口袋里的白色餐巾,心想着:就要进去了,得给客人们一个好印象。便挺胸收腹,轻轻推开大礼堂的门。
没有吵闹和喧嚣,在舒缓的轻音乐下,成群成伍的人聚在一起轻声说笑。不时有人离开一个小群聚,加入到另一个中,人群流动,身影交错,像浮在水面上的花瓣那样无规则漂动。莱利望着这人们,倒觉得自己像是自远方而来的客人。
大礼堂的穹顶上铺满了圣经故事的壁画,有不少富丽堂皇的灯像瀑布一样吊坠其下。华金色的灯光渐渐沉下,为那些高贵的客人们笼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辉。莱利昨天下午清理吊灯上的灰尘的时候,还感觉这些灯管都挺普通的,但今天一发光一发热,映着四周精美的壁画,就如同从灰姑娘跃身成为水晶公主似的,显得分外华丽。那仿佛来自上帝之手的圣金色光芒,一下子就照出了莱利身后的阴影。
莱利不敢再仰视那灯光,左手平托着银餐盘,右手移了下上面半满的高脚酒杯,让它们整齐得排列好。莱利不知道酒杯中盛的红酒是什么牌子,只是觉得玻璃酒杯里的澄澈暗红很漂亮,尤其是在灯光的辉映下。如果给主人送去一杯主人也会很喜欢吧,但还是要先完成眼前的工作,得为客人提供红酒。
客人们都是主人邀来参加晚宴的。主人出身名门望族,是家族庞大财产的继承者,同时也享有国内首屈一指音乐家的盛誉。现在萦绕在耳边的音乐就是主人的作品,是什么什么进行曲,还是什么什么交响乐,具体的名字莱利也记不清了,毕竟主人有名的乐曲太多了。
主人家住的这栋豪华别墅是专门请来数十位工匠按着大教堂的标准打造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无论精美程度还是规模大小都是仅次于国王皇宫的存在,由于毗邻大海,因此景色反而要比皇宫美上不少。房子很大,房间也很多平时又大都空着,主人就给一些房间分配了特殊职能,比如这一间足有鲸鱼那么大的礼堂就专门用来宴请和招待客人,虽说往往一下就请来了整个上流社会,可见主人在上流社会还是有极高地位的。久而久之,他们每逢节日都会来主人家里聚会,这已经成为了上层人士的节日庆祝方式。今天平安夜也不例外。客人很多,从下午一点开始别墅前宽阔的道路就挤满了五颜六色的车。主人为今天的宴会也花了不少心思,工程很浩大,上午就来了几十辆大卡车运来红酒、食物、鲜花、蜡烛、餐具等等,还有各种置办宴席的人、交响乐队、专职司机……而且光是大门口圣诞树上挂的小铃铛就有几万颗,莱利足足花了两整天的时间才完成这个装饰,现在想想还是很累。
明天莱利就迎来了他的十七岁,将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男人了,正因如此今天他第一次被分配做侍者的工作,算作一种简单的试炼。
莱拉慢慢经过三三两两的人群,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置身于高贵的绅士和淑女之中,不免有些紧张以致乱了脚步,差点跌倒。莱拉停下稳住身形,暗示自己要平静再平静,又整了整餐盘上的酒杯,排列得已经像是严整的方阵了。莱拉长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走过每个群聚的近旁,微微停顿一下,示意有无喝酒的需求。
可莱拉走了好一会儿了,也没一个人来取酒,倒是有不少人来放空酒杯。也对,晚餐刚刚结束,餐桌不久前也撤走了,客人们也没什么喝酒的胃口和兴致,那么没人取酒也很正常。只不过莱拉一直盼着能将餐盘中的酒全送完,这样他任务完成便可以休息了。
这样想着,便有人不紧不慢地踱步而来。是一位很年轻的绅士,穿着白法兰绒西装,一束鲜艳的红玫瑰插在他胸前的口袋里。
恍惚间,绅士已走到了莱拉面前,伸出手:“晚上好。”绅士面带微笑。
“啊,晚上好。”莱拉还不太适应。
简单的寒暄、握手后,绅士取下两杯酒,“谢谢款待”,迈着从容的步伐回到了他原属的群聚中,将其中一杯酒呈给那位女士,女士微笑着接过,小口品尝,眼眸中流露出陶醉意,绅士很荣幸地微笑着,优雅得像是音乐剧的演出。
莱拉迈开步子,继续他的路线。
走走停停,莱拉这时正立在一小撮人旁,估摸着他们就是所有客人中最吵的那一群了。其中一个人说了些什么,另一个人突然拍案而起,大声反驳,还挥舞着手比划。活像一个演说家,
但演说家可不会这么情绪激动。说的什么莱拉只依稀辨认出个“定律”。看他们的专注度应该不需要加酒吧,莱拉刚欲离开,后者忽然转过身,拿了一只空酒杯,又快速回身继续他的演讲,只不过手里多了一个酒杯作演讲道具。
莱拉一开始被他的突然转身吓了一跳,但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他系的领带,上面的花纹是爱因斯坦的头像。作为主人的仆人,对世界名人还是有点了解的。
莱拉再次收拾了下餐盘,向下一群人走去。
那位穿着茉莉色长裙的小姐低垂着眼帘,噙着眼泪,她的妆已经被泪水染开。
周围人都劝她“别哭啦,你该高兴才对啊。”
“我知道,”小姐用手擦着眼泪,手背蹭上了一抹腮红,“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幸福地像在梦中一样。”说着,她哭得更厉害了。
莱拉在一旁站住了脚,犹疑着要不要送餐巾过去。
有个年轻男子从人群中走出,微笑着向他问好,莱拉礼貌地回应。男子问可以借用一下你的餐巾吗。莱拉将白色餐巾从口袋里抽出递给男子。男子微欠身以表达谢意。
男子来到小姐面前,用餐巾帮她拭去眼泪,抹去花了的妆容,“对不起,是我唐突了。我收回刚刚的话,别哭了好吗?”
“不不,”小姐握住男子拿着餐巾的手,“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她抬头,恳切地望着男子,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眼角。
男子反握住她的手,含情脉脉地长久对视。最终,两人吻在了一起。
莱拉默默地看着。那边的一切,仿佛是他无法触及的另一个世界。
找到了,莱拉一喜,远远地望见了他的主人。
那位英俊的男人,柔和的灯光抚摸着他的脸庞,看起来就像沐浴圣光一般。和主人攀谈的那位女士,金丝样的头发盘起,粉色束腰长裙滑落及地,美丽得宛若天仙。
莱拉想给主人送去两杯酒,那样的话主人一定会用温柔的眼光回看我吧。但转而又想还是不要去打扰主人他们了吧,自己过去只会破坏那优美的画面。
主人对自己一向很温和,上次莱拉失手打碎了一颗珍贵的水晶球,主人没惩罚也没怪罪,而只是说了下次小心。每每想起,莱拉内心都是一片温暖。
莱拉餐盘中的酒被一杯杯取走,空酒杯也不断被放回。在客人中转了一圈后,莱拉盘中的就只有空腹的高脚杯了。有些酒杯的杯沿上残留着客人的唇印,杯底还附着薄薄一层残存的红酒,在暖金色灯光下显得分外诱人。
莱拉左手托着餐盘小步离开了大厅,轻轻关上门。右手松了松蝴蝶领带,长呼一口气。
莱拉端着餐盘慢步走着,沿着长廊,经过一扇扇紧闭的雕花屋门,七折八折,顺着蜿蜒的螺旋楼梯向下,到一层,走入楼梯旁灯光照不到的黑暗区,左拐,再右拐,然后一直向里,吵闹声越来越大,直到,推开门——
“莱拉!”两个和莱拉年纪相仿的男孩,猛烈地摇晃着香槟,对着莱拉骤然喷出。两束白色泡沫准确无误地沾上了莱拉的侍者服,而后快速消亡,仅留下一片深色印记。香槟已经浸透了莱拉的衣服,有几处冰凉正紧贴他的皮肤。
“你们!”莱拉脱下外套,朝那两个甩去,可他们早就笑着躲开了。棕色外套马上就要掉到地上,一人及时抓住了它,是汤姆大叔。
“啊,回来啦!莱拉。”随着汤姆大叔的说话他的络腮胡子一颤一颤,“怎么样?第一次端盘子!”
“嗯……还可以。”莱拉说。与此同时,布克农大妈接过莱拉手中的餐盘,拿去清洗。
“哈哈哈,你可比我强多了,我第一次甚至摔碎了三个杯子。”汤姆大叔笑得很爽朗,拍了拍莱拉的肩,“今天咱们过平安夜,好好热闹热闹啊!”
“嗯。”莱拉点点头,接过汤姆大叔递来的外套,拎着向里面走。
这间屋子是厨房,平常用来加工食物制作佳肴,也当作食物储存室。不过今天晚宴要一直筹备食物酒水,所以大家就干脆一面准备一面庆祝节日。黄金色的啤酒,多汁的香肠,乳白色的奶酪,娇嫩的烤鸭,杂乱地放满了挨着炉灶的餐桌,几十个仆人围着圆桌聊天开玩笑,大声喧闹、放肆欢闹才是大家的常态。大家,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一个大家庭。
刚刚那两个男孩为了躲莱拉的反击,也不知跑哪去了。
莱拉绕过餐桌,不小心踢到了一支空酒瓶,大概是喝完后被胡乱扔到地上的,碰上了另一只空酒瓶发出了“当、当”两声清脆的声音,虽然在喧闹声中几乎不可闻,但还是被一旁的贝琳达姐姐听见了。
“来,喝酒啊,莱拉。”贝琳达姐姐说着,朝莱拉挥挥手。
莱拉挠了挠头:“嗯,我有点事儿,待会再说。”。
“那好吧。那要快点呐。”
莱拉继续向里走,那边约翰大妈正在水池中洗着一池子的酒杯。继续向里,威尔逊叔叔穿好侍者服端上餐盘准备离开。莱拉接着向里走,在一个角落里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是厚厚白色毛衣和肥肥的棉裤。莱拉把半湿的侍者服搭在一边的椅背上,自后门出了厨房。
整个别墅的无数房间像金盏花瓣那样排列,由回字型的长廊连接起来,一层层叠加,构成了长方体的主体建筑。
有一个尖塔型的小教堂独立于长方体之外,贴在主体建筑的一壁。它顶层的那座铜钟会在新旧年之交的午夜时候敲响。其余楼层是礼拜堂,周日时主人会邀请牧师一同做礼拜。
而莱拉走的方向似乎有意避开教堂似的,也许这正是沿着命运的丝线在迷宫般的长廊里穿行,那身边路过的每一扇精致装饰过的门,打开后通向的都是其中一种命运的结果。
但看起来命运引领莱拉走向的是一扇和其他门没什么区别的,普通的门,同样的精致雕花,同样的古朴典雅。但命运不会玩笑,莱拉也不会认错,他熟悉来这儿的路线的每一个细节,他已经来过好多次了。
莱拉转动把手,打开门进入屋子,平缓地关上门。
里面漆黑一片,莱拉打开灯,昏黄的灯光自然地缓缓流下,这微弱的光线甚至不及外面七分之一,但莱拉觉得很舒服。
这是间放置杂物的屋子,隐藏在别墅不为人知的遗忘角落里,屋里整齐地堆放着十几个大木箱。在莱拉第一次进来之前,屋子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来过了,这一点从铺在地上的灰毯就可以看出。那天莱拉费了好大的劲将屋子收拾了一下,但还远算不上一尘不染,就如今天,恬静的空气中有几粒细小灰尘慢慢游动。
莱拉向屋内走,绕过那些陈年木箱,一瞬间豁然开朗。
那是一面干洁的落地窗,透过它的身体,无论是满天星斗,还是皎洁的半月,抑或是波涛暗涌的大海,全部映在眼眸的最深处。外面的世界,海天一体,暗色涌动。
灯光因木箱的阻隔已模糊不见,只有银色的月光在地上流动。莱拉坐在地板上,背靠大木箱,望着窗外。那始终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是有暗色花纹镶嵌的白玉盘。
莱拉就这样独自坐着,渐渐地,灵魂也关闭了感知。安静得,似乎世界的轮盘停止了旋转,所有的改变和虚幻都消失不见。
远离了一切喧哗,远离了一切奢华,岁月平和地躺在那里,默默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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