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霖回忆录》里的《我喜欢作对联》篇，写到一付对联。
说的是一个流落湖南的湖北江夏文人，来到一个大地主家里，要求会见主人。
见了面，因是陌生人，主人出上联相询：
"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二。先生来江夏，还算第一，还算第二？”
文人也不拘谨，对下联作答：
“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游士本儒人，亦不在前，亦不在后。”
这副对联，上联出得巧，下联对得妙。
所谓“巧"，即上联用四水序一的湘江、四时序二的夏季，以字面转意该文人的籍贯湖北“江夏”，取巧但不着痕迹。
湖南别称“三湘四水“。"三湘"是潇湘、蒸湘、沅湘；“四水"指湘江、资江、沅江、澧水，湘江排序一。
“第一”、“第二"之问，借用湘江在四水、夏季在四时的次序，暗含"你算老几“的不屑与藐视，挥出来根杀威棒。内置玄机，绵里藏针——看你怎么接招！
所谓“妙"，下联不光是对子技术已臻工整，还有儒、人之前与后，对应江、夏的一和二，叫人会心地想到“三教儒释道"、“三才天地人"的体统，想到儒有乐山乐水的仁智分别，人活春夏秋冬的交替轮换。不只妙，还是绝妙。
后面因“一、二”之问，作“前、后"对答，流水行云，自然而然。
我很早以前就读到过这副对联，忘了。现在又在《金岳霖回忆录》里看到它，勾出了睡着的记忆，自是有与从前不一样的理解。
看了主客所对，还想提个小意见。
若将"亦不在前，亦不在后”之“不"，改而为“可"，也许更贴切。
“儒”在三教中排在“前"，“人"在三才里排在“后”，那么作为习"儒"的“人"，说他是前也不是前，说他是后又不是后。要给他找个合适位置、作个合适表达的话，应该是“可前可后"，这样说，比“不前不后”更恰当吧？
如此一变，这个文人对大地主的回击，就陡增了股内力：本书生在江夏地盘上的江湖交椅，可前可后，怎么着吧！
是不是有点儿惹不起的味道？你不是问吗，自己去琢磨，自己去体会吧——这么一通diss，估计老地主也就会闭嘴了。
因为对联产生的大背景，是在曾国藩、左宗棠镇压太平天国革命之后，有些军官回家置了田地，成了大地主。有些落第又落魄的文人士子，就到这些人家"打秋风"(湖南话，敲竹杠的意思)。
所以，出联和对联的，就不会心境平和，就有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青年金岳霖
金先生这篇回忆文章，主要是写他个人喜欢作对联的事。里面有他自拟的几副对联，读来很带情趣，颇出味道。
①送梁思成、林徽因：
梁上君子，
林下美人。
梁思成是君子，林徽因是美人。借喻非常恰切。
金先生说，梁思成听了很高兴，林徽因却说真讨厌：“什么美人不美人，好象一个女人没有什么事可做似的。”
“林下美人”，契合了林徽因先生的姓氏跟容貌。虽营造出诗一样的意境，却也真的太过闲适娴静，忘了林徽因先生写诗做文搞设计，是“有好些事要做"的事业家。
——活该赚骂。
②送沈性仁：
性如竹影疏中日，
仁是兰香静处风。
沈性仁是性真、性仁、性元“沈氏三姐妹”中的二姐，著名社会学家陶孟和的夫人。曾翻译了房龙《人类的故事》，是个知性丽人。可惜天不假年，48岁就去世了。
与林徽因一样，沈性仁也是金岳霖先生的红颜知己。
《南渡•北归》一书中，作者岳南先生认为，金与沈的关系，比金与林徽因的关系更加挚真，更加有种心有灵犀。
大概可能也许是。后来，小妹沈性元(全国政协原副主席钱昌照夫人)的回忆文字，写到过这一层，说金岳霖先生的品行是“景行仰止"——景行行止，高山仰止，评价是很高的。
因而，这副嵌名联以象征手法，写沈性仁的个性和心性，写沈性仁的风姿和质韵，才能出神入化。这有形有味的，换了别人，写不出来。
③送清华大学建筑系青年讲师：
修到梅花成眷属，
不劳松菊待归人。
很有古意的一副对联。“梅花"、“松菊"、“归人”，是古诗文中的常见意象。
上联，化了北宋隐逸诗人林逋“梅妻鹤子”的典故，祝愿青年才俊早日得抱美人。金先生自己是个单身汪，却不吝期成他人之好，也映衬了他的高尚。
下联，是借东晋文学家陶渊明说事。陶渊明有松之高傲，不为五斗米折腰；有菊之意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不愿当官，便作文《归去来兮辞》后挂印回家，当是另一种语境里的“归人"。
——我有梅花了哈！松和菊，快洗洗睡吧，我就不麻烦你们等着了。
嗨，修来的好事，感觉真是不一样。只要欢气，可随时随地撒一波狗粮。
金先生这篇文章里还有另外几幅对联，我就不写了。谁有兴趣，可以找这本回忆录来，翻翻看看。
先生自己老是说他是搞"抽象思维"的。从他所拟的对联看，先生要"具象"起来，水平不是一般的高，不是一般人能赶上的。
人品好，才分也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