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去过庐山,夜晚宿在山上的牯岭镇。那里是天然的避暑胜地,夜间更是清凉。记得宾馆在绿树环绕的一隅,室外流水潺潺,繁花似锦;天上星星晶莹闪亮,似乎触手可及。大概海拔较高,远离了人间的喧嚣和阴霾,心境也跟着淡然平和起来,顿然而生陶翁种豆南山之意。不过多年来一直有个疑问悬而未决,就是不知此地为何称为“牯岭”。庐山也是钟灵毓秀之地,不少文人墨客在此留下诗文,怎么说也应取个风流文雅的名字,却为何叫这个充满乡野气的名字呢?
后来这件事渐渐淡忘。我的好奇心往往一时而起,又随着琐碎的日常生活渐渐消失,很少去追寻其本源,所以也少了许多豁然开朗的乐趣。但生活有时会给你一些小小的惊喜,这个疑问竟然解开了。某日读书,说“牯岭”二字并非本土名字,乃是英文的音译。原来早在十九世纪,就有外国传教士来到此地,看中其清凉宜居,于是建造别墅,呼朋唤友,遂成一五脏俱全的小镇,而由“cooling”而来的“牯岭”也就固定下来,成为官方民间的通称。看来,这个名字不但不乡野气,反而洋味十足啊。
其实产生这种误会的原因还在于翻译的妙处。单看“牯岭”二字,让人想到的是牛羊遍布的山野,这是地道的汉语名字,哪有半点英文的意思呢?可见此名集音译与意译于一身,实在是巧妙。由此想到,这种形神兼备的译名还有不少,读来往往让人迷醉向往。如徐志摩的诗集《翡冷翠的一夜》,“翡冷翠”三字,有形有色有质感,读来顿生古意,仿佛看到“池塘水冷鸳鸯起,帘幕烟寒翡翠来”,又好像听到昆山玉碎,芙蓉泣露。而如果翻译成“佛罗伦萨”,则意境全无了。同样的还有“枫丹白露”,作为地名,实在是太有美感和诗意:清秋之晨,晶莹剔透的露珠自红枫叶尖轻轻坠下,那种静美澄澈简直让人从尘世到了仙境一般。据说此名由朱自清先生译出,真不愧是文学大家,想想他笔下的月色荷塘之美,就会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然,也有翻译得很直白的。比如歌曲《斯卡布罗集市》。单单从歌名看,就是一个叫斯卡布罗的大市场,热闹嘈杂,甚至让我联想到民歌《赶圩归来啊哩哩》的欢乐场景。可是当音乐响起,有一种莫名的忧伤哀婉渐渐从心底升起,不能自已。舒缓深沉的歌声让人想起时光深处的恋人,想起蒹葭岸边的那个女子,想起静静地躺在水里的奥菲利亚……真让人肝肠寸断。——直白的歌名和婉转的旋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就像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区别。
说到底,译名的诗意与否,和译者的文化底蕴、审美情趣有直接关系。五四时的前辈,多为中西贯通的大家,思想上又多了一份不羁和自由,于是观照外物多着“我之色彩”,“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自然笔下流出的文字是灵动浪漫的;而今之学人,按部就班遵规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思维禁锢文字凝滞,又怎能思接千载神游八荒呢?试看今日许多名著新译,读起来味同嚼蜡,只让人昏昏欲睡。前几日读加缪的《局外人》,第一段就让我难以卒读——开头是“母亲去世”,紧接着养老院发来的电报写的是“令尊”……实在无语。社会在发展,科学在进步,但“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变得越来越遥远了,就像一个梦。希望这个梦越来越清晰可辨,慰藉被工业森林包围的孤独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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