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章武元年,帝亲率七十万大军,夺峡口,跨长江,长驱吴地六百里。逊据守不出,时值酷暑,众将难耐,帝遂于深山密林连营百里,战书回报,亮大惊,痛哭失声,曰:汉亡矣!汉亡矣!
一、
孔明在收到战报时就已离城而去,直奔东吴,当他赶到夷陵时,恰逢一股东风吹起,他啊呀一声,十里外的密林中已扬起一股冲天大火。
怔怔的望着那道冲天火光,孔明眼角忽的流出泪来,他神思不属,似又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深夜。
“孔明,你我之间的胜负,还尚未可知。”恍惚间,孔明听到一人轻笑着说道,他抬起头,见那熊熊烈火中正站着一道白衣身影,那人长发飘摇,正微微笑着。
“公瑾!”孔明失声道,“公瑾,你竟没死!”孔明策马狂奔,朝着那熊熊烈火奔去。
“丞相!丞相!丞相不可啊!”
火烧连营夜,孔明神智错乱,高呼公瑾,奔赴烈火,奇怪的是,一众东吴子弟却仿佛没看到他一样,任由他从阵中穿过。
跪倒在烈火前,孔明悲恸不已,似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二、
建安十三年,孔明白衣渡江,于柴桑见孙权。
彼时,孔明二十又七,正意气风发,丰神飘洒,江东之士见之,引为神人。
一场舌战群儒,回去的路上,孔明冷笑不止,鲁肃问其因,孔明只道,“江东之众,难成大事。”羞的鲁肃满面通红。
当晚,孔明得报,大都督周瑜星夜赶回柴桑。
周郎美名,孔明早有耳闻,神往已久,他料定明日周瑜必会召见自己,胸中已备好说辞。
次日,果得周瑜召见。
待鲁肃引孔明入周瑜府邸后,两人照了面,同时愣住了。
跟着爆发出一阵大笑,两人伸手指着对方,已笑弯了腰。
旁边,鲁肃一头雾水,“怎么?你们俩认识?”
周瑜招呼二人坐下后,才笑道,“自然。只是之前……”他又是一笑,摇摇头,“不,我早该想到。”
孔明羽扇轻摇,道,“亮早有猜测。”
周瑜挑眉,他将茶盏推到孔明身前,道,“说说。”
孔明转头对鲁肃解释道,“建安三年,亮途经居巢,遇着一少年将军,那将军白衣白马,英武不凡,他手执马鞭,指着茫茫天地,吟道……”说到这儿,孔明笑了笑,回首望向周瑜。
周瑜一笑,朗声道,“一剑横空,飞过洞庭,又为此来!”他浅斟口茶,道,“彼时瑜受伯符邀请,共谋大事,自然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孔明颔首,道,“将军神采飞扬,亮长记在心,只是……”他斟了口茶,笑道,“亮时年少,见了将军风姿,虽心生仰慕,嘴上却不肯服输,听罢将军豪气,张口便道,‘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言罢,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此番初遇,听得鲁肃也不禁莞尔。
孔明羽扇又摇,道,“一年后,小霸王孙策一统江东,孙策与其兄弟周瑜各娶大小乔,一时传为美谈,彼时,亮已想到了那位少年将军,试问,天下间除却美周郎,谁能有此风采?”
周瑜笑笑,道,“瑜区区之才,不足挂齿。天下传‘卧龙、凤雏’得一可得天下,以先生冠绝天下之才,尚且不能抗曹,瑜焉敢不自量力,以卵击石?”他目光冷了下来,缓缓道,“曹贼势大,不可轻敌。战则必败,降则易安。”
鲁肃向来主战,见两人相谈甚欢,心中甚喜,谁料周瑜忽然话锋一转,竟要主降,忙道,“公瑾!我江东基业,已历三世,岂可一旦弃于他人?伯符遗言,外事托付将军,今正欲靠将军保全国家,为泰山之靠,奈何从懦夫之议?”
周瑜正要辩驳,忽听孔明冷笑,便道,“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孔明竖起三根手指,道,“亮有三笑。”
“请讲。”
“第一,亮笑子敬不识时务。公瑾意欲降曹,甚为合理。”
周瑜长笑,鲁肃不解,“孔明,你何故笑我?”
孔明道,“曹贼极善用兵,今挟大军百万,天下莫敢当之,江东六郡虽据峡口,仗天险,实难与之争锋,降曹乃上上之选,如何不可?”
鲁肃还待争辩,孔明又道,“第二,亮笑江东基业难保,伯符所托非人。”
提到孙策,周瑜神色一凛,只冷冷地盯着孔明,由着他说下去。
“江东故主孙伯符与将军情同骨肉、相交莫逆,临去前将幼弟与江东三世基业托付于将军,谁料值此狂澜欲倒、大厦将倾之际,将军竟欲抽身离去,弃江东百万生灵于不顾。伯符若有灵在天,不知应作何感想。”
周瑜面色阴沉,并不说话。
“第三,亮笑公瑾徒负虚名,江东一众庸才。”
“孔明!”鲁肃怒极,正欲开口,周瑜竖起手,“子敬!让他说下去。”
“昔年居巢湖畔,亮一时眼拙,竟以将军为天下豪杰,如今看来,不过尔尔。今亮有一计,无须牵羊担酒,纳土献印,只须区区二人,泛舟渡江,百万曹军必卸甲卷旗而退。”
“用何二人?”
孔明啪的一声将羽扇搁在案上,道,“此二人与将军相交甚熟,亮疑惑许久,将军若欲保江东,何故无人纳献此策?”
周瑜眉头微皱,“不知先生所言,是何二人?”
“正是乔公二女,操仰慕二女久矣……”
孔明话未说完,周瑜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欺人太甚!孔明,我敬你高才,谁料你竟说出如此言语!子敬,送客!”
孔明起身,含笑道,“将军既顾虑江东百万生灵,又欲保全妻妾,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鲁肃忙拉住孔明,低声道,“休再多言!快随我走。”
孔明毫不在意,笑笑,朗声到,“惜哉,惜哉!周公瑾!”这一声喊用了力气,周瑜转头望向孔明,已听他道,“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周瑜怒极反笑,“先生留步!”
孔明回身。
周瑜扬手,对家童道,“上酒来!”
孔明笑了。
三、
酒过三巡,周瑜忽道,“孔明,你真当我傻么?”
孔明微笑摇头,“公瑾若是傻,这天下谁敢妄称智者?”
周瑜似心情极佳,抚掌笑道,“合该如此!天下才气,四分归瑜,四分归亮!”
“你既知我,此前又何须试探于我?”
周瑜眸子微醉,把玩着掌中杯盏,道,“我只是觉得有趣。”
“哦?”
“想你我皆胸怀旷世之才,竟被曹操逼得联手迎敌,岂非有趣?”
孔明笑笑,不置一词。
两人对饮一杯,周瑜又道,“我知你对曹操评价极高,但是有一点,注定了他的失败。”
孔明沉思片刻,道,“请讲。”
周瑜一叹,道,“郭嘉已死。”跟着,他冷冷一笑,“如今,这天下能入我眼者,只你诸葛孔明一人,你我若联手,十年内,操必败。”
孔明低头不语。
周瑜自饮一杯,笑道,“只可惜,此战过后,你我再无联手可能。你说,有趣不有趣?”
迎着周瑜的目光,孔明淡淡一笑,“有趣极了。”
一时间,只剩下了周瑜自斟自饮的声响。
许久许久,已有一轮弯月挂在天空,周瑜似已醉的神志不清,他勉力坐直了身体,盯着孔明,大笑了起来。
醉鬼一向是不讲理的,孔明知道这点,所以他也跟着周瑜笑了起来。
“你若是来江东,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周瑜似无意,说了这一句。
孔明笑笑,“我们已经是了。”
周瑜忽然止住了笑,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你既知我,就应该知道,我们做不成朋友。”
孔明不语。
天色渐黑,晚风渐寒,孔明感到一丝寒意。
两人就这么盯着对方的眼睛,似一场无声的战斗。
良久,周瑜忽然一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背对着孔明摆了摆手,边走边道,“与你做对手,定也是有趣至极。你说对不对?”
繁星点点,月华如水。
孔明端坐案前,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四、
建安十三年,火烧赤壁。
一场大火,烧出了整整一个时代,那是天下三分,那是豪杰并起,那是……
周瑜一生最灿烂的火光。
五、
次年,周瑜辞世。
孔明去祭奠过周瑜。
当时,东吴众将士死死地盯着他,那狠辣的目光似能杀了他。
孔明只是注视着周瑜的灵牌,面色悲痛,伏案大哭,他一会说我们要做对手,一辈子的对手,一会又说,我们要做朋友,世上最好的朋友。
良久良久,孔明擦干泪水,拍拍衣服,站了起来。
他双眼通红,对着周瑜的灵位拜了三拜,平静地道,“答应你的事,我会办到。”
许多年过去了,鲁肃依然记得那一天,孔明那单薄又执拗的背影。
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在天际,鲁肃忽然跪倒在地,哭了出来。
不仅是为了周瑜,鲁肃仿佛看到了一个壮士悲歌、英雄末路的时代,血与火奏起激昂的挽歌,刀与剑将天地划出一道道裂痕,于是英雄奋起,壮士拂剑,于是……
他闭上眼,不忍再看下去。
这个时代,已没有了东吴的舞台。
六、
建兴十二年春,孔明六出祁山,屯兵五丈原。
此时,孔明须发皆白,面容憔悴,再不复昔日飞扬神采。
“丞相。”姜维单膝跪地,“维领兵溺战,魏兵只据守不出。”
孔明点点头,自渭南一战,司马懿失了营寨,便死守营寨,任由蜀兵叫阵。
“祁山寨粮草……”孔明忽然俯身,咳血不止,看的姜维一阵心疼,道,“丞相,这几日来相安无事,您还是先……”
孔明摆手,“若要休息,何出祁山?伯约,汝可引甲士四十九人,各执皂旗,穿皂衣,环绕帐外,闲杂人等,休教放入。”
“丞相,您是要……”
孔明抬头,道,“摆七星灯,祈禳北斗。吾昨夜观将星失位,主星幽隐,吾恐命不久矣。”
“丞相!”
营帐内,忽然一股东风吹过,孔明一怔,随即笑了笑,道,“伯约,火烧赤壁……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姜维一怔,答道,“回丞相,已有二十六年了。”
“这么久了啊。”孔明一口喝干了杯中之物,笑道,“我已两鬓斑白,你还依旧年轻。”
这话说的无头无尾,姜维注意到,几案上不知何时已多出一壶酒,孔明正自斟自饮着,可是……
丞相明明已戒酒多年了啊。
姜维见孔明神游天外,便要悄悄退出去,退到营帐门口时,孔明忽的叫住了他。
“伯约。”
姜维抬头,迎着孔明湛湛明目。
“你很像一个人。”孔明似忽然变得年轻了,“只是,我们已很久没见过了。”
姜维折身走出营帐时,听到孔明轻声道,“或许,很快就会见到了吧。”
没由来的,他心头一悲,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七、
时值八月中秋,是夜银河耿耿,玉露零零。
营帐内,孔明披发仗剑,步罡踏斗,一连六日六夜,见主灯依旧明亮,心中甚喜。
值此最后一夜,姜维心中担忧,入帐垂立于孔明身侧,忽听帐外呐喊,他正欲出问,魏延已飞步告入,道,“丞相!魏兵袭营!”
魏延脚步急促,竟将主灯扑灭,孔明面如死灰,弃剑叹曰: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姜维目眦欲裂,举剑朝魏延杀去,魏延一惊,伏倒在地,堪堪避过。
值此当口,忽又一阵烈风吹来,那风又急又促,主灯原本已熄,被这股烈风一吹,竟摇摇晃晃,又升起一柱火苗。
孔明瞪大了眼睛,见那风中竟带着点点火星,风火交加,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闭上双目,任由烈风扑打在身,似已回到了二十六年前。
他羽扇纶巾,身侧将军银甲红袍,英姿勃发,两人举杯对饮,指点江山,谈笑间,东风卷起,烈火漫天,烧出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如今,那股风火穿越了时间长河,他轻轻一嗅,还能嗅到熟悉的赤壁,熟悉的战船,甚至依稀还能听到周瑜醉笑击节,倚栏高歌。
他睁开眼,一个英挺的银甲将军正含笑看着自己。
“答应我的事,你可别忘了。”
孔明大笑,忽然高歌。
“一剑横空,飞过祁山,又为此来!”
八、
建兴十二年,孔明夜摆七星灯,延寿二十载。
建兴三十年,姜维枪挑钟会,伏杀邓艾,攻破许昌城门,天下一统,尽归蜀汉。至此,诸侯并起、征战不休的一个时代,终于有了结果,逝去的英雄们,他们魂灵不散、尸骨长存,将与所有人一同被书写在传说中,那一个个光辉灿烂的名字,正是这一个时代的缩影。
“丞相,皇上想问您,新国国号叫什么好?”
此时,孔明已辞去丞相职位,回到了南阳草庐,但姜维已叫了数十年丞相,也懒得改了。
孔明躺在榻上,望着窗外春意盎然,蓦地想起了一个人。
“便叫念周。”
“念周?”姜维叨念着这两个字。
“怀念……周朝盛世。”
檐外,莺啼翠柳,十里春风。
于是,刘禅定都洛阳,国号念周,开辟一代太平盛世。
两年后,孔明与世长辞,墓碑前只放着一块洁白碧玉,上刻国号,‘念周’。
九、
建安十三年,赤壁大战前夜。
孙权设宴,以壮军威。
一入席,张昭就看到了孔明。
他与身侧几人对视一眼,定了定神,端着两杯酒笑吟吟地走了过去。
“先生神采,子布神往已久。”说着,已将手上杯盏递了过去。
孔明笑笑,望着张昭递来的酒杯,并不说话。
一声长笑传来,那酒杯被人劈手夺过,一口饮尽,正是周瑜。
“孔明,抢了你的酒,不介意吧?”
孔明佯怒,道,“须得赔我百杯千杯。”
周瑜大笑,揽着孔明,道,“便还你个百杯千杯。”
“大都督!”张昭忽的拉住周瑜。
周瑜对孔明道,“你先去那边等我。”随即转头看向张昭,道,“解药拿来吧。”
张昭面色一变,道,“大都督,此毒乃我江东奇士精心配制,采十八种药草……”
“我说解药。”
“大都督,此毒……无药可解。”
周瑜一怔,忽然笑了。
“是吗?”
望着远处正看向自己的孔明,他越笑越灿烂。
当夜,两人痛饮达旦,无话不谈。
临分别时,周瑜忽然拉住孔明,死死盯着他,良久,郑重地道,“孔明,当我拜托你,如果这天下注定要统一,我希望是你。”
孔明一愣,深深地看了周瑜一眼,道,“我答应你。”
看着孔明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夜色里,周瑜猛灌了一大口酒,神色悲怆,幽幽叹道,“既生瑜,何生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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