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是一次毕业旅行，我用尽全力抓住大学的尾巴。
对于五一这种假短人多的情况，自驾确实是不错的选择，但是竟然叫我这个菜鸟来开，粟淼的心还是无比的大。到上海的路途并不远，只是天气阴沉的可怕，我一到这种阴天就犯困，学生时期也不可避免，所以庆幸还好高考的时候是个大晴天，要不然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和粟淼重逢。
命运，真是很奇妙的事情。
我磨磨唧唧的试着叫醒粟淼，她也终于在我的蚊子似的折磨下清醒了起来。摇下车窗，她顺着灌进来的凉风理了理头发，其实理不理都是一样的，我在心里暗笑，她的发型到是没变过，从小学开始，头发总是奇异似的凌乱，又或者换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炸毛，不过到也好，我们都习惯了，甚至久而久之还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我要睡觉了，讲会话吧。”我幽幽的开口。
“讲话不会影响你开车？”
“那你还是想我睡觉。”
“那算了——”
我让车尽量慢下来，观察反观镜里她的表情，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想，尽量不要太沉闷就好。
“说说我们初中的时候吧，那时候虽然和你还在同一所学校，但感觉每天听你故事，我就觉得一点都不认识你，还常常在内心发问，什么啊？那个粟淼，是小时候和我一起玩耍的粟淼吗？”我作势大笑。
“夸张了。”粟淼好似并不感兴趣，只是滑着手机屏幕，自顾自的又说：“现在你也不认识我啊……”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快，心想还有人对夸耀自己的话都无动于衷，也只有粟淼这样喜怒无常，清高到都要升仙的人了才这样。
我继续说：“你是不知道我们初三的那个班主任啊，就是你的迷妹，不是，叫‘迷婶’才对。”
“哦，我记得。”她突然看着我，嗯，应该是我的后脑勺，饶有兴致的回忆道。“不过，我的初中，真的是特别反叛的年纪呢。”
“反叛？你别开玩笑了，你说你现在反叛我还相信，当时你肯定就是老师眼里的乖宝宝。”
“老师眼里的形象有哪一些算是真的，他们眼里觉得你是笨蛋，你就真的是笨蛋了吗。”
她这样一说我道还真的无力反驳，我从小天资也不够，所以被老师说笨好像是家常便饭。特别是数学老师，还是仿佛他们眼里所有做题反应稍慢一点的学生都是弱智似的。可我终究还是考上了大学，当年被老师宠爱的聪明的男同学们，大多在中学时因为偏科辍学了。
我百感交集，突然就相信粟淼的话。“可你小学的时候都还好吧，也没看你和老师作，或许我还是不太了解你。”
“作？”她有点吃惊。
“不是‘作’？反正就是折腾嘛，有的没得的……”我说。
她目光深邃，眉头微微皱起，一时间又出了神。
“发呆不好——”我说。
她扬了扬头，伸了个懒腰，露出放松的笑容说：“你还记得任菁吗。”
“嗯，当然。”我们认识的共同的人并不多，但任菁确实算一个，任菁算是我另一个玩的较好的朋友了，我们一起长大，不只是住得近，甚至在高三的时候，我们还一起交换分享考试资料。
“在初二的时候，有一天她莫名的被人扇了一耳光。”
“啊？”我不禁紧张起来，我们交往那么近，我却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是谢燕扇的。”她似乎在很刻意的轻描淡写，但看得出她很在意，比把烟圈吐在我脸上的表情在意多了。
握住方向盘的手有些汗意，我全身紧绷着，刚才的困意全无。谢燕我也认识，甚至说我们近期都还频繁的联系过。
“不过我想说并不是这件事，因为一个星期后，谢燕也被打了。”
“哦，是吗。”我极力使自己平静，却还是掩不住的有些大快人心。
“刚开始，我和你的反应是一样的。”她浅笑，眼神却又在下啊一秒暗淡下去了，渐渐的，越来越深，看不清表情了。她很少这样主动讲她自己的故事，即使很多让人看来，那都是让人羡慕的生活。
她慢慢的开始说：“任菁被打的那天中午，她哭着冲进教室，将谢燕的课桌推到，书本被粗暴的丢向各个角落，一时间以谢燕的座位为中心的两三排课桌都难以幸免，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发疯似的摧毁，精疲力竭后坐在狼狈不堪的教室中间，止不住的在颤抖。大家都被她吓住了，围在两三米开外，相互默契的无言着。我想怎样也得将她拉起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是，我没有把握行动。
后来是莲姐穿过人群将她扶了起来，其实说起来把握，现在想想，大概就是让蒋菁平静下来的能力吧。”粟淼说着。
“能力？”我不解，其实更多的是心不在焉，那样的崩溃，任菁这样的乐天派身上实在少见。
“我真的感觉无能为力，如果有一天，你的好朋友也莫名的被人殴打，你会怎么办，你会告诉老师吗，还是打回去替她出头，又或者，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帮她，难道扶她从地上起来，帮她拍去灰尘，她就痊愈了吗，以后这种事就不会发生再发生在她身上吗？”
“我不会告诉老师。”我不情愿的说，犹记得初中那样混沌的学习环境，每次从隔壁班的走廊回教室，栏杆边都松松垮垮站着些混混模样的男生，他们总以拌我们路过女生的腿为乐趣，有时候他们忙起来，我才能长舒一口气的幸免。他们忙起来的时候，就是在殴打本班的个子小男生，上课的时候，各自拍拍打人的手，便又笑嘻嘻的回班去。挨打的男孩跛着脚进来，老师就后脚进来，我常常在想，老师到底看见没有，老师总有看见的那天吧。只是后来久了，我就不再想这些问题了。
“我们都知道，莲姐是有能力的，她只告诉任菁，我会帮你。”粟淼眨了眨眼睛回忆：
那天是周五，我还记得，天气出奇的晴朗，就算是下午放学后，天空也没有一丝阴霾。班上几乎所有的女生浩浩荡荡，在男生们的目送下，走向厕所。谢燕被几个女生押制住，拉拉扯扯的走在前面。我跟在队伍的后面，伴着人群里兴奋的喧闹声，心情竟是说不清的平静。可惜的是，那天任菁突然发烧回家了，可是作为她的朋友，第一次对于这样正义的审判，我突然感觉我似乎比谁都要期待。
大家笑嘻嘻的讨论着，并不只关于这件事故，好似从天气到作业，再到哪个班男生与与本班女生的八卦，都乐此不疲。我很久没看到这样的画面了，毕竟平常连运动会都没有这么高的出勤率和这么好的兴致，竟在今天达到了热闹的顶峰。厕所的气息慢慢在周围弥漫，可是丝毫不影响大队部的步伐，有些认识但叫不出名字的男生靠在女厕所对面的铁栏杆上，伸长脖子观望我们，我形容不出那种眼神。
莲姐将女厕所里的闲杂人等都清理出去，只留下本班和她的朋友。不知为什么，通往二楼厕所的楼梯上突然就被让开一条道，也许是好让其他的人都尽快离开。许多人转头过来，我与他们目光相对。
“哟，粟淼都来了。”莲姐好似吃惊。
我感觉有些尴尬，忙吐吐舌头，挤出笑来。“嗯，来看看。”
待我走进去，迎面难以言喻的恶臭袭来，这让我有些触不及防，不知为何，大家有默契的将原本围成的人肉圈挤开一条小缝，我只好悻悻的走进去，接受这莫名的分享。莲姐站在中间，一只手扯这谢燕的头发，像是扯着一只奄奄一息的母鸡。
“啪，”在所有人的静寂下，这声响像炮竹般的响亮又刺耳，在耳边发麻。我不由的浑身一颤，想要后退，可后面的人群压得紧密，我无路可退。
我只知道谢燕脸上的皮肤一瞬间像是崩塌，弹回来时桃红的掌印便开始蔓延。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被扯散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空气中有股炎热夹杂腥甜涌向我的嘴角，这很奇怪，甚至我怀疑是不是动作太大也甩到了我脸上。
“你丫的还瞪我？”莲姐突然叫了起来，抬起脚踹到她的腹部，她本能的弯下腰去，脸凑近我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受伤的头发挂在我衣服上的触感，几乎是同时，一只脚踩在她脸上，将她蹬出个几米远，她踉踉跄跄的跌在地上，厕所里的污水弄脏了衣服。
有人大叫：“离她远点，尿都到她身上去了。”人群又起哄似的外散，我没有动，因为那根本不是尿，那只是水池里涔出来的水罢了。但不知是谁的手，竟在身后拉了我两下，我被扯着后退了几步，回过头，没有人在看我。
谢燕勾着身子站起来，突然像上紧发条的闹钟，她没有喊叫，可她的眼神分明就在尖叫，愤怒，癫狂和难以想象的羞耻像一团火焰，她冲过去和那个人扭打起来，那个人我并不认识，应该是莲姐外班的朋友。莲姐看形势不对，忙拉着几个人也一起冲过去。人群里彻底沸腾了起来，我终于被兴高彩烈的人群挤到了后面。我在喘息，随着暂时放松下来的身体，大腿有着针转般的疼痛，像无数的麻黄在吞噬的我的血液一样。那是刚才谢燕的头发挂到的地方，不，应该没有挂到，那是腿脚带风的地方。我突然觉得不适，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那是她应受的，是她先扇了任菁一巴掌。
中央的舞台还在扭打着，看客们异常的兴奋了，她们有的挥舞着双手，有的尖声大叫起来，她们有的跳了起来，挡住了我的全部视线，我看着人群狂热的背影，一时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了。心里有个荒唐的想法，挥舞的拳头真的有罪恶和正义之分吗，暴力，打着正义名义的暴力，还不是拳头打在肉上，血管破裂溢出的血迹，还不是鲜红的，令人发指的恶腥味。莲姐，谢燕，任菁，还是我们这些人，真的就说得出谁要比谁更邪恶吗？
人群中央啪啪作响，那是巴掌声，还是有人在拍掌。几个身材高大的女生卷起袖子，将自己身上的灰尘拍拭干净。一边喏喏嘴唇骂道：“她妈的，没把老子身上搞到骚气吧。”
“你还敢犯贱——”几个女人拳脚相加。谢燕像是彻底失去了力气，又或者是失了魂魄，蜷缩靠在墙上，脸颊，头发，衣服和白丝袜被被烙上了脚印。
我开始回想我与谢燕的交际，除了她打了蒋菁外，而蒋菁是我的朋友，其他的简直少到可怜。我记起我们从开学来好似一个只说了三次话，第一二次都是追她交作业，她央求着等一下，头也不抬。第三次是她从我旁边借过，对我说了句“谢谢。”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打蒋菁，好似班上大多数人也并不知道，原因有多重要呢？我们其实只想看结果，看暴力和侮辱。
莲姐将扯着头发将她提起来，她不敢再抬头，只是一个劲的将头发捋到耳朵后面，捋好了又掉下来，掉下来了又捋。
“还贱不贱。”莲姐问她。她摇头。
“来了来了，打累了，一人一巴掌好了。”她突然对人群提议。
大家开始议论，可并没有人呼应她，只有刚才几个打红了眼的女生跟着起哄。莲姐什么也没说，好似心之度明。只自顾自的扇了谢燕一耳光。旁边的外班人也依次动手，依然响亮的刺耳，人群像波浪一般将那刺响逐渐推远，飘荡到天空里，红的蓝的紫的模糊的，骤裂了。
“来来来嘛，”莲姐再一次发话。我极力的压低身子，突然想要有遁地之术。
我看见围观的人群终是出现了裂缝，像破洞的渔网，一旦有人冲出禁界，便一发不可收拾。忘了是谁先站出来，伸出的手掌不轻不重在谢燕的脸上抓了一下，欢呼雀跃。莲姐说好，于是下一个人站出了，只是这手掌的力度又加了三分，试探着，试探着，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们并不是在试探谢燕的底线，她们试探的是自己良知善恶的的底线。
大家终是突破了扭捏，耳光声如雨点，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人群越欢愉，是雷电般的肆无忌惮。我想起初夏的暴雨，敲打在干涸开裂操场上，沉闷的空气就和现在一样喘不过起来。我承认我实在不适，一步一步的在逃。
谢燕的头发再次被抓散，起先人们还等她自己将头发捋到耳后，之后大家便迫不及待，对着散乱的脑袋就一通乱戳。很多年后，我对 大众心理有些了解所，我想他们当时的负罪感都是极低的，因为大家都做了，因为大家都做了，所以就对么，所以就可以轻易被原谅么。
“还有谁，谁没有打，都要打哦。”有人向人群后方张望，想辨别人脸似的瞪大眼睛。随着大家都开始互相张望，有人被开玩笑似的举报出来，那人先是争辩了几下，后来干脆直接伸出手来敲一下谢燕的脑袋。“这样总可以了吧——”
“谁没打，都要打哦”莲姐再次说。
我感觉胃里一阵翻涌，恶心的味道仿佛注入了五脏六腑。我几乎在心里恳求，放过我吧，放过谢燕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所有人的面孔都变得有些模糊，那些目光也从针刺般的锐利变得隐约，暗淡。我第一次那样鼓起勇气去看人群脚下的谢燕，发现她也直勾勾的正在看我，厕所天窗里透下一缕粘稠稠的蓝光，照亮着她。
为什么要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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