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看我外婆。
老人家高寿,今年97,即使在我打字这会儿一口气没上来直接下去报到,也还是喜丧。
人活近百如朽木,我外婆当年是那般齐整秀丽的老太太,如今撑着一把支离的病骨,耳聋眼瞎腿也瘸,唯独剩下活着一件本领,腿脚不灵、五感残缺,十分没有生活质量。
我总习惯蹲在她面前与她对视,外婆的眼睛浑浊,在生理泪水的映衬下,平白多了一份楚楚动人,带着日暮归途的诗意。
她看着我笑,神情快活,仿佛对我的到来期待已久,但我再清楚不过,那神情实在无意义。
外婆早就想不起我是谁。
我告诉她,外婆啊,我来看你,我没法判断她是否听见亦或明白我在说什么,因为不管我表达什么,她都只是笑。
我什么都记得,记得小时候睡在簸箩里的每个夏天和外婆的蒲扇,记得碗橱里外婆藏给我的红心咸鸭蛋和芋头糖,记得房梁上吊挂的蛛网和她被窝里棉絮的味道。
可是外婆不会再给我讲睡前故事了。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经常坐在她旁边,一边摩挲她干枯冷硬的手,一边玩手机。
语言交流没有用的时候,用肢体就可以了,我们曾经从不需要语言。
但外婆的手从来也捂不热,我就像拢着一捧碎砖。
好在外婆似乎很明白我的意思,挨着我的时候,她非常安静平和,智力退化以后,外婆像个小孩子,总是嚷嚷身上疼,在我面前却像有所顾虑,从不言声。
我想起16年夏天外婆生病住院,我去轮换我妈的时候,外婆宁愿把垫褥尿湿也嘴硬不和我说,最后我不仅要换尿布,还要叫护士换床垫,彼时彼地我认为长辈的尊严有时奇怪又固执,我听到外婆急赤白脸地和我妈说“怎么能让外孙女伺候我”云云。
此时此刻我却万分希望,外婆不再喊疼是因为认出我,是因为要在外孙女面前维护外婆那些陈旧的体面。
我和外婆坐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倚着我,好像要试图从我身上感受那些曾经属于她又弃她而去的时间。
有段时间,我很怕看到这样的外婆,我看着她垂垂老矣的脸写满了行将就木的告别,内心烦躁而绝望。
突然有一年秋天,我不断回想起曾经那些生死边界的告别,我的爷爷和姑姑,我的高中同学。
死亡本身对于逝者没有意义,亲戚或余悲才是意义,死去何所似,像风像雨也无妨,只是告别的痛苦太盛,超过死亡本身。
如果外婆对我来说是温暖又钝重的思念,对我妈来说,就是五味杂陈的亲情与乡愁。
直到现在我妈仍会和外婆吵嘴,二人你来我往十分有精神,不知道旁的人理解不理解,我十分理解,我和我妈吵嘴的场景大抵亦如是。
只要我外婆还活着一天,我妈都仍是做女儿的人。
我曾经试过躺在困住外婆的三尺矮床上,用她的视角感受周围的一切。
向门外望去,来来往往匆匆经过的人们,每个人都是她的血亲。
几乎所有人都不为她停留,甚至没有眼神交汇。
很奇妙,外婆的空间是疏静又无人打扰的,方寸之外是一片喜乐团圆,这团圆因她而生,却与她无关。
走出这扇门,我就置身团圆之内,踏进门的瞬间,回到外婆身边去看,这喜乐仍遥遥安在,却嘈杂又安静,像隔岸观花。
大部分时间,我都不知道外婆在想什么,她总是平静地注视着家里的人,这些人属于她,又完全从她处剥离,每逢年关,翻山跨海地循着某种羁绊齐聚到这里。
这样的羁绊,外化的表现形态就是外婆,她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像一块绵延老朽的树根,酝酿着新生,也酝酿着告别。
很多年前,当我爸因为我爷爷的离开受尽折磨的时候,我也在经历一些微妙的改变,本以为当时年少,这些心思变化只浮光掠影地倏忽一现,谁知草灰蛇线,伏延千里,多年以后,当我再次看着类似的景象,却倏然明白。
我妈看似准备好了,等待着命中注定的某个时刻既抗拒又坦然地和我外婆告别
但那怎么可能呢,人永远不会准备迎接死亡,人总是为生而生,恐惧和死亡是分不开的,就像告别与悲伤也是分不开的。
我想起,自己深感人生自苦,常常对我妈说,此生不婚不嫁,不生不养。
却逃不过有一天,我亦要像我爸一样撕心裂肺,或是我妈一样状似坦然地接受离开与告别。
彼时彼地,我将以何相对。
井上靖在《我的母亲手记》里草草描写过父亲的离开,我印象深刻却又记不清细节,未免冒犯,找来原文:
“父亲死后,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活着的父亲还充当一个角色——庇护我远离死亡。当父亲还在的时候,我似乎怀抱一种并未清楚察觉的心态:因为父亲还活着,以致我从未思考过自己的死。一旦父亲不在了,我突然发现死亡和自己之间一下没了阻隔,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愿不愿意,对死亡之海的一部分再不能视而不见,也明白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上场了。”
迄今为止,我爸我妈的存在是我与这个世界最后一层隔膜,以我的自由为代价,他们先入为主地为我过滤掉了危险和不可知。
即便理性果决如我,当他们离我而去,当我孤身一人,当这个世界毫无遮挡地对我敞开一切的时候,我是否能够坚强、成熟地料理一切。
存疑。
——
外婆没撑过今年中秋。
轮回六道门,我妈人已在门外。
下一个是我,而人生除死,已无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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