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在别人心中占有神圣地位的东西,我就算无法理解,但最起码也要努力做到尊重。何况,我这里所说的“别人”是我的父亲。
2013年冬天的一个清晨,时间七点左右,我仍昏睡床上。突然,耳边响起急促的铃声。
电话是远在北京打工不久的父亲打来的。他兴奋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辞。父亲没有用本该用的方言,而是操着模糊而别扭的普通话,声音颤抖地告诉我:我到天安门了!五星红旗升起来了!
父亲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现在想来应该富有感染力量。可我当时既未体会到这点,又未领受父亲与我分享神圣的这份深情。
反而,我对电话那头的父亲毫不掩饰不屑与厌烦。我嫌他的电话搅扰了我的与正发生的一切相距十万八千里的迷梦。我嫌他啰里吧嗦,小题大作,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总之,我对这个电话十分不满。
不过,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当我再睡去再醒来便已忘却。直到有一天,当初带父亲去天安门的表哥表姐跟我谈起那次父亲游玩北京的一些细节。
表哥说,那天晚上我父亲在他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三更几次三番询问时间。他被吵醒后将要睡去,父亲翻身,床又吱吱嘎嘎响……父亲又问时间……后来,他好像实在难以忍受煎熬。他叫表哥起床。他很尊重我父亲,并没有表示烦躁,但他委婉推辞了。
魂牵梦萦!父亲自己起来,独自坐着,忍受漫长的等待,心中满怀期待。他隔几分钟开门看看是否天色放亮。可是,时间并不充分理解他,总不见加快脚步。
后来,白天游玩的时候,表哥说前一天晚上没睡好,他精疲力倦,真困得不行。
“舅舅虽然没有睡,可他精神比任何时候、比任何人都好。那天,他始终冲在前面,这里跑,那里跑,像个小孩一样。广场人又多,我真担心把他搞丢了。”表姐接过话来。
表姐说,我父亲那天真像个大孩子,一个任性却又见多识广的大孩子。他总以自己的速度甩开他的同伴,独自一人跑在前面,在石柱、壁画、对联等面前久久驻足,流连忘返。当表姐一行追上去,他会兴致勃勃地给他们讲上一段或正或野的历史。
“这个你们晓得不?”
“你们就不懂这些吧!”
表哥说,他很佩服我的父亲,读的书虽少,了解的事却很多。
我后来得知,父亲那天跟他的侄儿侄女生起了气。在参观故宫、天坛等景点时,为了争付门票费,他当时急了起来,对他们申明:不让我付这个钱,你们干脆就都先回去。这种态度与父亲平常生活中节约得近乎吝啬的性格形成鲜明的反差。
当时,还是姑父比较懂父亲。他知道他心中有一个坚硬的怀旧的红色的情结。他们属于同一个时代,那是一个红旗飘飘的时代,他多少也有些相同的怀念与认知。
所以,姑父可以明白一个持久而狂热甚至盲目地怀念毛主席时代的人。这样一个人在北京这样的他认为无比神圣的地方,会产生很强的唯我意识和主导欲。他愿意花钱,甚至奉献一切。只有付出,才能证明他的虔诚,才能满足他的参与。
姑父理解这些,他让表姐把钱收了起来。这是他们这次能畅游北京的唯一前提。
然而,北京也并非完全是父亲心中神圣的代表。因为,当表兄建议去中关村、鸟巢等科技与现代催生出的标志性景点看看时,他表现得毫无兴致,断然拒绝。
在父亲心中,神圣的北京只是古典的北京、红色的北京。
其实,父亲对生活并没有多少热情,他总觉得有诸多不如意,常常抱怨。但我猜想,那次,他登上天安门城楼的一刻,至少这一刻,他一定激情豪迈。他的心跳一定随着毛主席诗词的节奏澎湃汹涌。他一定感到那时那刻他的腰杆挺得笔直,他的心中一定生出一种崇高的神圣感和幸福的满足感。
我尊敬并喜爱任何一种激情,神圣是其中的一种形式。
出于好奇,或许又因为他是我父亲,我常常有无声探索之心,默默体验之欲——当然,并非追随。
这次托福,以一种非计划之中的方式跨过长江与黄河,来到北京。离开那天的凌晨四点多钟,我终于站在天安门,城楼之下,金水桥头,长安街边。
我倚靠黄金栅栏,斜望远方。可惜,并无神助:我无法融会父亲的思想,他的世界也不肯将我笼罩。我的心中只有无根的揣度与想象。
六点零四分,红旗被国旗护卫队护送出城楼门洞。我远远地看着,并不心情激昂,却也暂时忘记了父亲。警戒线外,人群中一只只拿着手机或相机的手一致对向一个方向。如果条件允许,我难保不是其中一员,但此刻我还是从心底不喜欢这样的场景。
鲜艳的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在熟悉却又新鲜的国歌声中,我思绪翩飞,眼前色彩交换。
我的脑中是2013年冬天一个早晨天安门的升旗仪式。广场人山人海中,伫立着一位普通的老人,头发花白,心中满怀虔敬与神圣。他看着鲜红的国旗升起,自己的心缓缓下沉,沉入属于他自己的从前。他清楚在这过去了的过去里,日子也并非幸福,但是却有很多东西让人莫名地怀念与追随。
转瞬,我又回到2015年春天一个早晨的升旗现场。隔着长安街,旗杆对面,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年轻人,两手空空。他的视线紧紧胶着飘扬升起的红旗。一个金棕色的信念随着旗帜从容而坚定地升起,那是关于白云般白色的愿望,那是关于蓝天般蓝色的梦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