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不知从何时开始,人类研究心理学的过程中开始充满着动物们的身影,动物们除了要满足人们的捕猎欲、口舌欲、观赏欲等之外,还要成为人们的实验品。心理学史上从来不缺少“明星”,比如巴甫洛夫的狗、斯金纳的鸽子、托尔曼的老鼠等等。小时候我们在生物课上就学到过巴甫洛夫将摇铃和喂食捆绑起来,最终只摇铃就能让他的狗流下口水;斯金纳的“黑匣子”也很有名,黑匣子里关着他的鸽子,碰到按钮就掉下食物,于是鸽子开始频繁去触碰按钮,后来这个实验又用到了诸如猴子等一系列动物身上;而托尔曼显得稍微高级,他用小白鼠做迷宫游戏,无数次近乎崩溃的找寻之后,托尔曼的小白鼠开始记住了迷宫地图。
如果一定要对此进行一个梳理,显然这大多都是行为主义心理学范畴的“光辉历程”。作为近现代最为重要的心理学派之一,行为主义心理学当年之风光令人无法想象,《我们为什么不说话》的作者坦普尔•葛兰汀(另一位作者作家凯瑟琳•约翰逊)回忆了当年去拜会斯金纳的情形,她说:“他(斯金纳)回电话邀我到哈佛大学见他,我当时的激动之情不啻于到梵蒂冈去拜见教皇,斯金纳博士可是整个心理学领域最有名的教授”。只是整个过程却最终让人大为失望,甚至愤慨,许多年后已经成为动物科学教授和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的坦普尔•葛兰汀,用颇近乎“ME TOO”味道的笔触写道:“后来他(斯金纳)开始问一些很私人的问题……后来他要摸我的腿,这让我又惊又怕”。
坦普尔•葛兰汀至今记忆犹新的是离开时候的对话,坦普尔•葛兰汀说:“斯金纳博士,我们要是能够理解大脑的工作原理就好了”,而对方回答:“没必要研究大脑,我们只要研究操作性条件反射就够了”,在回家的路上,坦普尔•葛兰汀与斯金纳所代表的行为主义心理学彻底决裂。数十年过去了,当坦普尔•葛兰汀的动物学专著《我们为什么不说话》出版,我们更愿意将这本风靡整个美国学界和出版界的佳作看成是一种重审和反讽。坦普尔•葛兰汀从个人经历角度阐述动物的行为、情感、思维与非凡才能,然而在这种阐述的背后,我们能够感受到一种对行为主义心理学的强烈指向。
这种强烈指向并不是一种明显而激烈的攻击,相反,坦普尔•葛兰汀一直强调行为主义有着合理性,“我不愿被看作是行为主义的敌人,并且我也不是”。然而,《我们为什么不说话》全书却通过对动物如何观察世界、动物的情感世界、动物的攻击行为、动物的疼痛与痛苦、动物的思维模式和卓绝才能等方面的生动阐述,在客观上形成了一种对行为主义进行清算的效果。从巴甫洛夫到斯金纳,再到托尔曼等一系列行为主义大师在成就自己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将行为主义带入到了动物学界,坦普尔•葛兰汀还记得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当时行为主义就是动物学王国的“金科玉律”。这似乎是一种天意,如今当坦普尔•葛兰汀为代表的动物学最前沿的研究者将动物学研究推向深入的时候,也不知不觉地将星星之火撩拨到了行为主义自身的疆域。
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当前动物学和行为主义心理学都进入到了人本主义转向的时代。行为主义如今虽然仍有市场,但确实已经势微,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其理论核心有着让人很难完全接受的局限。以前面我们提到的行为主义大师斯金纳为例,在他那部行为主义里程碑式的巨著《超越自由与尊严》中,核心的观点就是指出人的行为完全取决于同环境的依存联系,而非所谓的“内在人”驱使。因此,在行为主义学派眼中,“灵魂”和“思想”这种东西是可笑的,人没有绝对的自由和尊严,人类的主要任务并不是发现自己的心,而是设计出一个适宜的文化和环境。这种观念延伸到动物学研究领域,早已畸变成一种越发极端的物种歧视——既然人都只不过是类似于受外部环境和强化作用所控制的机器,没有自己的感受及内心活动,动物更是一种极为低级的存在了。
正因此,《我们为什么不说话》就显得仿佛是完全为了逆反这种歧视而组织全书。其中给人最为印象深刻的首先是坦普尔•葛兰汀完全将动物们当成与人类平等的生命看待,如果说行为主义者一直用俯视的视角看待动物们,那么这一次在坦普尔•葛兰汀那里就是一种朋友间的平视。动物们也有着丰富的情感,他们也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动物的情感相比较人来说确实少了一些,但那些我们看来有些简单的情感,却有着特别值得珍视的地方。比如,动物们的情感都是爱恨鲜明的,他们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无论是相互之间还是对于人类都不会爱恨交加。很多关于动物的电影,诸如《忠犬八公的故事》等让人泪流满面,很多人都在宣称更喜欢和动物在一起,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动物都比较忠诚。如果一只动物爱你,无论怎样他都会爱你,他不会在乎你给他准备的食物好坏,不会在乎你的长相和家世,不会在乎你刚刚冲他发脾气甚至打了他,他们只是单纯地爱你。
在谈到这一点的时候,坦普尔•葛兰汀是充满深情的,她将动物情感的这种特质不但作为反抗行为主义的例证,更和自己的亲身经历联系在了一起。她谈到动物情感上的这种特质,让她联想到了自闭症患者,多数自闭症患者的情感也很简单,他们直接而坦率,不会隐藏自己感情,情感也不会充满矛盾。是的,坦普尔•葛兰汀自己就是一名自闭症患者,她两岁时被诊断患有自闭症,直到四岁才开始说话,而她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最终成为美国最为知名的动物学家之一,入选了2010年度《时代》杂志全球最有影响力的前一百位名人,经历还被好莱坞拍成了电影。正是坦普尔•葛兰汀自己的经历,让她对行为主义学派充满了反感和叛逆,认为行为主义的原教旨世界只是一个被正强化、负强化和惩罚环绕的牢笼。
上帝为坦普尔•葛兰汀关上了一扇门,但也同时打开了一扇窗。从小坦普尔•葛兰汀就对动物特别感兴趣,尤其是对于感知动物的情感有着过人的天赋,她的一生都与动物相伴,正是这样的经历让她感知到了动物学的真谛。我们注意到坦普尔•葛兰汀的书名是《我们为什么不说话》而非《它们为什么不说话》,这实际上已经鲜明地表明了她的信念:动物和人在造物主眼中是一样的,而她更是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动物中的一员。所以,坦普尔•葛兰汀才会细致地讲述动物们如何观察世界——不是动物们“低级”,而是我们早已不会站在他们的视角去理解他们的思维;她才会呼吁人们尊重动物的本性——人应该尊重动物自然的情感解构,而不应与之背道而驰;她才会告诉人们动物们也会疼痛,会恐惧,他们受到伤害后的应激反应丝毫不会比人类差……
扎克•潘克塞普说:“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如果情感价值系统崩溃的话,所有的认知器官都会随之崩溃”。在行为主义学派看来这简直荒唐可笑,斯金纳就认定传统人文研究将人的外部行为看成心理活动的结果是极为不科学的。故而在动物行为主义研究者们看来,坦普尔•葛兰汀是近乎中世纪女巫一般的异端,因为坦普尔•葛兰汀这种“众生平等”的信念比起“伟大的科学”来说,显得过于“业余和幼稚”。但实际上,《我们为什么不说话》并不是一本单纯讨论动物和人类平等以及动物情感的随笔,这是一本非常地道的学术型著作。在坦普尔•葛兰汀讲述自己研究动物学的生动案例的表象下,其核心是对生命思维模式的比对。
也可以这样说,用亲身经历介绍动物学知识是坦普尔•葛兰汀的初步意图,对行为主义的重审和反讽是她的中期目的,而探讨生命的思维模式继而引导读者深思才是其最终的指向。佛家有个很有名的概念叫做“文字障”,这里的“文字”是泛指,说的是人类整体的语言和文字,语言文字虽然是人类灿烂文明的代表和基础,但学佛过程中却反而会被自身的语言文字所误。《我们为什么不说话》的书名其实无异于一种点题,它指出动物为什么不说话的原因——因为他们有着并不亚于人类的思维模式和观察能力。我们其实没有任何理由将语言思维模式看作是这个宇宙最为高等的思维模式,动物们所习惯的形象思维模式并不比人类低等,就像科幻影片《降临》中所描述的外星发达文明反而用象形直接表达思想,他们所谓的“语言文字”更像是思想一下子同时印在了宣纸上。
更为重要的是,这实际上指出了人类认知的傲慢和偏见,那种认为只有人类才有语言的观念,其实和行为主义者将人看成机器在逻辑上没有什么差别,都是任意将生命进行及其简单化的歧视和贬低。继而我们可以说,将以语言为代表的人类所持有的思维模式进行无限拔高,实际上和行为主义对于环境刺激和条件反射无限痴迷是一样的,都是落入了“文字障”中。这里的“文字”除了语言文字,还将指代所有将己方理论和思想视为真理的我执,这种执念其实是与科学所代表的文明方向背道而驰的。就像一位知名动物学家曾经回忆,大学时代有一位动物行为主义学派的教授在课堂上说动物没有意识,因为它们没有语言,无法形成意识。当时她非常震惊,因为患有自闭症的她本人就不是用语言进行思维的,小姑娘在角落里小声地呐呐自语:如果动物没有意识,恐怕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没有意识。
没错,那个小姑娘就是坦普尔•葛兰汀,后来她写了一本风靡全美的动物学畅销书——《我们为什么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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