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姑娘

前天，在大街上我又见到了那个叫小清的姑娘。她已不能独立行走，一辆破旧的电动三轮车成了她的代步工具。一件油腻宽大的衣服披在身上，头发蓬乱肮脏，她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十年前她，从相貌上看，要比现在好一些。那时她还能独立行走，睁着双大眼睛，在农贸市场门口问我些古怪的问题。她说:“老师，你们学校要不要人？我上过师专，可以给学生上课的。”我回答:“这个，我不清楚。你去问校长，他会答复你的。”她点了点头，还向我表示了感谢。

二十年前，她是我供职的一所初中学校的学生。我没教过她，她是高老师的学生。听说她英语学得好，成绩班上第一。她常来办公室找高老师，对高老师言听计从。印象最深的是，那女孩长着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

高老师是普通中专生，当年二十来岁，人长得不算漂亮，但十分有心机。经人介绍她嫁给了县长公子，由此从基层调到了城里。因为她学过英语，有点基础，学校当时正缺英语教师，就安排她代了英语课。她和我代平行班，我们在同一间办公室办公。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很多东西她一知半解稀里糊涂，她不得不常向我请教些教学上的问题。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那样的水平，教出的学生考试成绩却出奇的好，将我们所有人远远抛在了后面。校长给我们几个英语老师训话:“你们怎么教的书？考那点成绩，与人家小高咋比？你们害羞不害羞？同志们，要向人家学习，要与时俱进，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很快，经验交流会召开，由小高老师主讲发言。她人很谦虚，感谢东感谢西，感谢了个遍才步入正题。她说，要取得好成绩必须搞小组合作制; 将学生分成若干个小组，由得力学生担任小组长，负责小组成员的学习。老师只要抓住组长，形成有效辐射，则可事半功倍取得好的成绩。这个理念比那个“杜郎口模式”出来的还要早，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大呼“先进”。于是乎，全校掀起了向小高老师学习的高潮。再怎么学，再怎么教，也无济于事，谁也考不过人家。统一阅卷时，人家对学生答卷得分抠得很严，绝不轻易多给0.5分。人家有自己的一番说辞: 要严格要求学生，从细节入手，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其实，这一“抠”别有深意，很多人因此堕入地狱。

老同志们遇到了新问题，教几十年学的老手们居然败给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心里那个憋屈，简直是无地自容。小高老师成了学校乃至全县教育系统的标兵，各种荣誉称号系于一身，很多人只能望洋兴叹。

小高班有个学生，是邻居家的孩子。他学习差，期末考试多门功课不及格，唯独英语一门考了76分。有天回家我俩正好碰上，我对他说:“英语学得不错，考及格了，真了不起！再努力一把，争取把数学语文也给考及格了？”他叹了口气说:“不行！我就不是学习的料，那英语是我抄的，答案是组长给的！”这孩子是个直肠子，说完话又有些后悔，连忙说:“老师反复交代不能给别人说，你知道了，也就罢了，可不能再告诉别人！万一老师知道了，她会收拾我的！”我说:“你是个诚实的孩子，我会替你保密的！既然说了，就全告诉我吧，行吗？”孩子点了点头。

从孩子口里得知，为了孩子们取得好成绩，高老师煞费苦心，做了周密细致的安排。她给孩子们调整了座位，将小组长置于组员中央，成为核心;给每位组长下达任务，保证将自己的答案辐射给每位成员。小清是总负责，负责监督执行。我恍然大悟：原来，小组合作还可以这样搞？！其终极目的是copy分数！

如遇认真负责，目光如炬的监考教师，咋办？高老师自有办法。与那些人，私下打招呼，美其名曰“互相帮助”;或给予对方小恩小惠，一包香烟、一包瓜子，搞定！如遇实在难缠的，油盐不进的，找自己人一换了之。

高老师真是此中高手，心思十分缜密。

等大伙明白过来，争相效仿之时，高老师已完美转型，奔向了新的天地。她进了教育局，成了领军人才，每月拿着四百多块的领军津贴。听人说，局长对她十分十分赏识。

她走后，她的小组合作制被很多人继承了下来。这些人醍醐灌顶般领悟了其精髓，并在此基础有了突破性创新。如此，皆大而欢喜！领导们看到了成绩，笑得合不拢嘴，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英明决策。校长在大会上发自肺腑地讲:“学校自建校以来，从未取得如此辉煌的成绩，得感谢高老师呀！高老师，你就是颗救星……”其实，个中猫腻大家心知肚明，皆睁只眼闭只眼，虚以应付。

纸终究包不住火的，毕业会考露馅了。上级一查，查出了问题。学校假大空蔚然成风，领导班子难辞其咎，集体下课走人；部分“假”货也得到了相应的罚处。高老师呢？平安无事，稳坐钓鱼台。她成了监督整改小组的成员，坐主席台上发言，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她感谢东感谢西，感谢了个遍才话入正题……

再说那个叫小清的女孩。一路也算顺利，她高中毕业考上了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后来，出事了。为了成绩不择手段，多次组织学生集体捉弊，被抓了个现行。为严肃校纪，学校只得将其除名。学没上完，人疯掉了，被学校遣送了回来……

一天，阳光明媚，小清在农贸市场门口，坐那辆电动车上，向路人兜售着各种物品。饮料、矿泉水、童鞋、袜子，车厢里乱七八糟摆了不少。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从小清身边走过，令她眼前一亮。尽管女人戴着副墨镜，她也认得，那女人是自己的老师。

“高老师，我是小清！你不认得我了？”小清大声喊道。女人一愣，回过头，一丝惊讶写在脸上。她没开口讲话，也没走过去询问一下她的爱徒，转身离开了。

“高老师！……”任凭小清喊破了喉咙，也没能唤回自己的恩师。小清失望极了，耷拉着脑袋，嘴里高声喊道:“便宜了，便宜了！一双鞋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