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父亲说,要带我去上海的医院看看。然后他牵着我的手,换了两辆大巴车,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最后停在一个四处都是人声的地方。他让我坐在凳子上,说要去给我买几个橘子解解渴。我把被他牵过的那只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淡淡的烟草味,父亲又抽烟了。他总是在抽烟。
凳子摸上去凉凉的,但并不影响我的心情。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我不知道上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应该有很多人,各种各样的车,到了晚上还会有不同颜色的灯,一闪一闪的。我没有见过这些,都是姐姐告诉我的。
我的姐姐,想起她我的嘴角就会不自觉地扬起来。她的身上有一股太阳的味道,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母亲拿着藤拍用力拍打棉被,我一头扎进去时闻到的,香香的温温的味道。
姐姐马上就要结婚了,听说准姐夫是和她一个学校的老师,长相普通,但很上进。他的手很厚实,摸上去汗涔涔的,拢着股热气。幸好,他只是和我虚握了一下,没有超过两秒就松开了。
“她会有自己的生活。”那天,姐姐和准姐夫离开后,父亲说了这句话,紧接着叹了一口气,又猛吸了一口烟,一股浓郁的烟味蹿进我的喉咙,呛得我咳嗽了好几下。
长凳振动,有人站起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但在经过我身边时,停顿了一下,我感觉到视线的压迫,赶紧低下了头。好在,那人又走远了。这么多年了,对于陌生人的过多关注,我还是不习惯。
父亲离开有多久了?有没有半小时?数六十下是一分钟,数三十次就是半小时。这个估算时间的方法也是姐姐教我的。但这次我没有数,总觉得父亲很快就会回来。
有人过来了,不知道是不是父亲。我不自觉地坐直身体,面朝来人的方向。但很快,我确认来人不是父亲,父亲的步频要慢一些,每走一步都会有一个拖音。来人的脚步却很紧凑,撞击地面的声音也很清脆,“哒哒哒”。是个女人。
她在经过我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姐姐?她又往前走了一点,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那股味道更加明显了,香香的温温的。
“姐姐?”我叫出声来。
“嗯?”带着升调,是不熟悉的声音,但也很好听。我感觉到她在盯着我看,赶紧又低下了头。
“你……看不见吗?”
我猜想她接下来会和所有人一样,做出相同的反应。果然眼前被扇出了几道微风,那股温温的味道就在我的鼻下,是她的手。“真的看不见?”
“嗯。” 这个病有一个很长的名字,我没有刻意去记,叫进行性什么,以前还能看见一点点,八岁后就完全看不见了。但这句话我很久没对别人说了。他们总觉得,还是从来没看见过的好。那就让他们这么认为好了。
“你姐姐漂亮吗?”她的问题很奇怪。
“嗯,以前很漂亮,现在……我也不知道。”在我记忆里,姐姐和母亲长得很像,瓜子脸,大眼睛,笑起来嘴角边有两个小梨涡。
“人的长相不太会变。漂亮的就会一直漂亮。”她的语调淡淡的,但听的出来是在安慰我。然后是一阵从袋子里拿东西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吃橘子吗?”
我很喜欢吃橘子。母亲总是说橘子太甜,有柑气,吃多了对眼睛不好。实际上她就是想找到个借口,找到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可以承受她的怒气。慢慢的,我就真的变得很喜欢吃橘子。
“我爸爸也去给我买橘子了。”听我说完,她又“嗯?”了一声,带着升调,然后把半个剥好的橘子放在我的手心。真的很甜。
又过了半小时,父亲还没有回。我站起来,却又不知道该面向哪个方向,茫然地立了一会儿。
“手机号码!”她拉着我坐下,我报了一串数字,她按了免提。“嘟嘟嘟”,断线。她又按,“嘟嘟嘟”,断线。
我有点着急,重新报了那串数字。“嘟嘟嘟”,断线。“嘟嘟嘟”,断线。
“关机了!”她重重地说了一声,又缓了缓,“也可能没电了。”
这时候,我的脑中忽然又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话:“她会有自己的生活。”说的也许不是“会”,是“应该”。他们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在那个嘈杂的午后,母亲静静地躺着,我静静地坐着,堂屋里弥漫着香烛的烟味,院子里是唢呐、铜锣和木鱼的声音,一群人在唱经。太吵了,我都听不见母亲说话了。我拿手抚摸母亲的脸,明明是炎热的夏天,脸上却冰冰的。然后,不停有人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叹气,“你可怎么办啊。”
是啊,我可怎么办啊。
“咳,我要回上海。”因为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说话,她下意识地清了清喉咙,“你……怎么办?”
“姐姐,我……也想要去上海。”我转过头看她,但什么都看不见,我的眼前黑乎乎一片。
“好。”
02
她让我叫她小慧姐姐。我不肯,执意只叫姐姐。
一路上,她给我讲了很多笑话。她讲一个,我就笑一阵,捧着肚子笑,踢着腿笑,大声地笑。讲完最后一个笑话,她捏捏我的手心,突然抱住了我。太阳的味道一下子把我包裹起来,像是用藤条拍打棉被的母亲,也像拉着我给我讲故事教我各种技能的姐姐。
“姐……姐!”沉醉在这样温暖的味道里,我努力压抑着的哭声终于在她那带着升调的“嗯?”中土崩瓦解。
哭过之后,我好受了很多,可以正常地聊天了。她说她那里住了很多人,等我到了上海,肯定不会孤单。然后她打了个电话,和对方说,要带个人过去,特意强调了“眼睛看不见”,说了两次。
到达姐姐说的地方,已经是晚上了。她先带我去吃了点东西,然后牵着我的手走在一条高低不平的小巷子里。巷子里似乎堆了很多东西,她牵着我绕来绕去,我还是难免踩到点什么,发出“哐当当”或者“窸窸窣窣”的声音。
最后我们进了一个房子。房间里的气味很怪,除了很久没有被太阳照过的霉潮味外,隐约还有股中药味。
“我回来了,带了个人。”姐姐把我推到前面,我随即感受到一道凌厉的视线从低处往上打量我。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在我眼前摆了两下手,扇出了几道风。
“还真是个……咳咳……瞎子啊。”这是一道有点苍老的声音,咳嗽的时候喉咙里有痰,咕噜噜的,我恨不得能帮他咳嗽两下,黏腻的东西堵在那里不上不下的,让人难受。
他又捏了捏我的脸,最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句嘶哑的咒骂:“让坤子带吧,妈的,便宜那小子了!”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咳嗽,我有点害怕,不自觉地想往后躲。姐姐捏了捏我的手心,把我拉到身后:“我带吧。这孩子不爱说话。”
躺着的男人似乎坐了起来,我听到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跟你?跟你有什么好?怕是我一死,你连自己都……咳咳咳……都保不住!”
姐姐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但没有说话。屋里陷入一阵沉默,我听到了自己清晰的心跳声,砰砰砰,打乱了我估算时间的节奏。15、16、17……16、17……最后大概是男人妥协了,姐姐拉着我出了门。
还是来时那条高低不平的小巷子,脚下堆满了东西。姐姐好像生气了,出了门就松开了我的手。我只好摸着墙,循着她的脚步声往前走。
墙面上每隔一段距离就贴了一张纸,纸的末端没有贴紧,被裁成了一根根的小条,我曾经问过父亲,知道贴的是小广告。在我摸过五张触感光滑的广告纸,并在摸到一个凸起的水泥块时,姐姐终于想起了我,叹了口气,转回来牵我进了另一个房子。
孩子的吵闹声在我们进入后变轻了很多。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的,都在窃窃私语。姐姐说了一句:“来新人了。”算是介绍,然后把我引到一个床铺上坐好,“你以后就睡这里。”
感受到周围注视的目光,我安静地坐着,不敢擅动。
“你看不见吗?”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她大概是从床上跪着过来的,近距离地盯着我的侧脸,说话的时候有气吐在我的脸上。
“嗯。”
“那真是太好了。”女孩子终于不跪着了,床铺动了两下,她和我并排坐在一起,两条腿晃荡着,时不时踢到我的,“以后我就不用装瞎子了。欧耶。”我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了快乐,也想笑来着,却笑不出来,只能讪讪地扯了下嘴角。
“不装瞎子,你要装瘸子吗?”姐姐嗔怪了一句,引得另外几个哈哈大笑,女孩子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然后一直等到姐姐交待她好好照顾我并且走出了这个房间之后,她才又凑过来和我说话。
“我叫阿英,你叫多米是吗?多米多米,你家里有很多米吗?这名字也太怪了!”女孩子的声音听上去大概只有七八岁,很活泼。
在她的热情介绍下,我很快弄清楚这里包括我在内,一共有六个孩子。她叫阿英,七岁,健康。波波,七岁,跛脚。阿辉,八岁,健康。燕子,六岁,只有一只手。小幺,六岁,健康。我,十岁,瞎子。
03
第二天我就领到了任务。不过阿英和我说,我没有经验,属于“实习生”,要向他们多学习。
地方是姐姐带我们去的,好像是在地下,来来往往有不少人,还有些卖小吃的店铺,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完全盖过了姐姐身上的味道。
“小慧姐姐不能离我们太近,否则就穿帮了。”阿英和我一起跪在地上,歪过头在我侧边耳语,“不对,你现在是真瞎,也不能算穿帮吧,不像我以前是装的。”
又是一阵轻笑。阿英好像很爱笑。
我和她扮演的是一对兄妹。我的旁边放了一块硬纸板,上面应该是编了个悲惨的故事,类似于父母双亡,哥哥眼瞎,妹妹无力照顾,希望大家行行好之类的。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听我姐姐说起过。只是这跪着实在难受,膝盖咯着地面,没两分钟就有点撑不住了,想要起来,又怕坏了姐姐的事。
过了一会儿,周围安静了些,姐姐走过来,把纸板往我身前移了移,轻声和我说:“蹲一会儿。”阿英在旁边咯咯笑:“习惯就好啦。”
姐姐没呆多久又走开了。
我们面前,陆陆续续停下来很多人。有些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有些喃喃自语,大概在念纸板上的字,然后俯下身,往我们准备好的铁盒里丢下一点钱。通常是硬币,会发出清脆的“蹦”音,如果是纸币,我也可以通过靠近的气味来判断,及时向善良的人鞠躬,说声谢谢。
我似乎适应得很好,除了有一对情侣在争论我是不是真的瞎子时,我的脸稍微红了一下之外,我很快就对乞讨这件事情坦然处之。毕竟,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听阿英说,这里是一条过街的地下通道,因为不是在闹市,人流量不算太大,但是一般不会有城管过来,比较安全,他们才勉强同意。他们是谁?我有点疑惑。
阿英正要回答,才说出两个字,突然往我身后躲了躲。紧接着一道男声带着一股浓郁的狐臭逼近我:“听说小慧带来一个小瞎子,是你吗?”
他的鼻息就在我的脸前,我下意识地往后仰头,重重地敲在墙上。这个有狐臭的男人顺势提着我的胳膊把我拉起来,和所有人一样,在我眼前划拉了两下,紧接着和旁边的人笑开了:“哈哈,这小子不错啊,咱那边那个谁,叫……阿俊的,可以不用让他装瞎子了,这真的和装的,确实不一样啊。啧啧,你们瞧,这傻呆呆的样子,完全没反应。”然后又是几声“啧啧”。
阿英拉着我的衣服,躲在我的身后,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发抖像水波一样传到我身上。
“干什么!”姐姐来了,熟悉的气味让人心安。她从男人的手里拉回我的手,把我扯到她的身后。
“妹妹在啊,这孩子不错,哪里弄来的?给哥吧,哥带他去广场。瞧你这地儿,能来几个钱?”狐臭男的话刚说完,周围的人马上附和接腔:“对啊,小慧嫂子听咱哥的吧!”
姐姐握着我的手明显紧了紧:“谁是你们嫂子!少给我在这里扯淡,波波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给我滚远点,别来打这孩子的主意!”我看不到姐姐的表情,只感觉她身体紧绷,随时都要冲上去打架的样子,一想到她是为了保护我,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狐臭男自然不甘心,但在外面又不好发作,愤恨地留下一句“咱们走着瞧”,带着几个人离开了。
04
接下来的几天,我弄清了波波的事。
原来波波本来并不跛脚,也不是姐姐带来的,而是狐臭男的人。狐臭男叫坤子,大家都叫他坤哥,和姐姐一样,很早就跟着我刚来时见过的那个老头,现在带着另一拨人在大广场行乞。
波波比我早来两个月。一个月前,他趁着晚上在广场“工作”,逃了。坤哥指挥一群人从四面包抄,波波就像被困在浅滩里的鱼,连广场的边都没出,就被抓了回来。
“被狠狠地揍了一顿,唉!”阿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围在一起聊天的阿辉、燕子、小幺也跟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可是寻思了半天,只蹦出了这么一句:“姐姐挺好的。”末了又补充一句,“小慧姐姐挺好的。”
他们都沉默,没有搭腔。
我知道他们又在计划逃走。听说最近是个好时机。那个老头快死了,姐姐和坤哥他们大部分时间都会守在那个房子里,去外面“工作”的时间缩短了,对这边的关注也少了很多。
“我观察过了,只要逃出这条小巷子,往南边走上几百米,就能找到公用电话,报了警……”他们经常在一起窃窃私语,可是看到我又都不说话了。
他们怕我告密。实际上我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告诉姐姐。如果他们都逃走了,姐姐就只有一个人了。但是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姐姐,阿英会恨死我的。
这种矛盾的心情一直等到我在小巷子口听到姐姐和坤哥的对话,才算结束。
那几天,听说老头越发得不好了。小巷子里经常有人走动,各种各样的脚步声以及这些人踢到东西的声音,充斥在我的耳边,倒是让这寂静阴郁的巷子多了几分人气。
为了认路,只要空下来我就会自己摸索着到处走走。当时我正打算估量下我们住的房子和老头住的房子之间的距离,恰巧就听到了从那边传过来的姐姐和坤哥的谈话。
“你怎么就想不明白!老头子一死,我们的地盘就有可能被阿飞那帮人占了,我们得一条心。不如……你跟了我,咱俩一起研究研究?”说到最后一句时,坤哥的语气里已经带了股猥琐,让我觉得恶心。
姐姐明显不悦,“啪”一声应该是拍开了他的手:“滚!你还没资格管我。”
紧接着传来金属罐“哐当哐当”的声音,又“嘭”一声撞在墙上:“装什么圣女!呵!那帮小孩也不见得就感激你。怎么,想解散各回各家啊?你就告诉我,除了这里你还能去哪?当年还是我从垃圾桶里把你捡回来的!”
这话过后,是一阵沉默。我忽然想起火车上,姐姐和我说“我那里住了很多人”时,脸上的神采。
“你……自己看着办吧。”坤哥冷哼一声走了。
我扶着墙,想要去姐姐那边,但在我的手碰到墙面上的第三张广告贴纸的时候,我没有再继续往前。坤哥走后,那边一直没有什么响动,我想姐姐也许需要独处的时间。我也不敢往回走,怕自己不小心踢到巷子里的什么东西,引起了姐姐的注意。
晚风吹过巷道,塑料袋勒勒作响,我贴着墙默默站着,决定把他们要逃走的事情告诉她。
但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没有找到和姐姐单独相处的机会。因为老头快不行了,连外出行乞的“工作”也暂停了。
05
他们要准备逃走了。
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人是阿英。她一整天都没有笑,在我的身边转悠了好几圈。最后她挨着我坐在我的床上,两条腿晃荡着,故意撞着我的。
“什么事?”其实我心里知道是什么事。
“我们……要走了。”阿英的语气里有点失落,这让我多少顺了点气。我假装很吃惊,瞪大眼睛“注视”她。
“老头子死了,那边在办事儿,燕子等下会来报信。”阿英捏了捏我的手心,“多米哥哥,我们不能带你,因为你……看不见。”
“嗯。”我的看不见,被排除在很多事情之外,对于这件事情我已经很习惯了,但每次听到还是会有点难过。
很快,燕子来了。没有人再说话,只有急促纷乱的脚步。“踏踏踏踏”响了不到一分钟,屋子里就变得寂静无声。
阿英走前在我的手里塞了只橘子。我剥开橘子,静静地吃了一会儿,起身往外走。走到巷子里,我没有去扶墙,第一次试着不依靠外物自己走。我伸直两只手,前后左右挥动着。地上有很多东西,但我不敢抬脚,怕踩到什么圆滚滚的,反而摔个大跤,只拖着步子往前探。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结果还是碰到了一坨粘乎乎的东西,贴在了我穿着凉鞋的露出来的脚趾上。像是鼓起的气球被针戳了个洞,我完全丧失了信心,蹲下来,只闻到一股沤得发酸的屎味。
难过了一会儿,又想着要把他们走了的消息带给姐姐,于是再一次摸索着扶到了墙。先是大的水泥块,然后1、2、3、4、5,摸过五张光滑的广告贴纸,转进去就是那座房子。
房子里有不少人,吵吵囔囔地说着话。我一直想不明白,白事为什么要弄得这么热闹,母亲的是这样,老头的也是这样。好像非得高高兴兴的,这件事情才能算完。
席面上,有女人正在大声说话,是姐姐,听上去已经有点醉意了。
“你们……一个两个,都想和我那啥,怎么,没见过女人啊!也是……就你们,大概除了街角那几家店里五十块钱的小妹,就没其他女人看得上了。”
这话刚完,就有人摔了杯子。我为姐姐捏了把汗,作为这里唯一的女人,这时候不应该躲着点吗?
“坤哥,呵呵,坤哥别动气,”姐姐继续说,“咱们玩个游戏助助兴,我喝一杯,你们喝两杯,谁……能喝到最后,我……就是谁的。怎么样?”
先是一片起哄的声音,然后坤哥带头叫好。接下来就是酒杯不停撞击桌子的响声,我这时候已经循着声音摸到了姐姐身边,能清晰地听到酒水经过她和他们的喉咙时“咕噜咕噜”的声音。
“姐姐。”我想去抓她的酒杯,却不知道酒杯放在哪个位置。
“嗯?”熟悉的升调,这次听着却让人难过,“你怎么来了?”她低声问我。
“小瞎子,你毛还没长齐呢,也来凑这热闹?”坤哥的话引来众人一阵猥琐的笑,我窘得脸发烫。
姐姐低声说了句,“等会儿”,把我拉到身后,继续和男人们拼酒。
我的周围都是令人作呕的酒气,包括姐姐在内的所有人都扯着嗓子在说话。他们大概都红了眼,在酒精的刺激下说话更是肆无忌惮。我帮不了什么,只能听凭姐姐在污言秽语中独自战斗。
终于,有些人说话开始含糊不清了,还有人在呕吐,一股酸腐味顿时溢满整个房间,我下意识地往姐姐身上靠,那股香香的温温的味道也被她毛孔里散发出来的酒气消耗得几乎没有了。
最后只剩下了坤哥。“慧啊,嗝……你是……嗝……我的了。”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离我们越来越近。姐姐这时候却已经大醉了,醉了的人很沉,我怎么拉也拉不动。只好站到姐姐身前,试图拦住坤哥。
“起开!”他拽住我的胳膊,轻松就将我甩在地上,又对着我的肚子狠命地补了两脚。疼得我缩着身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又回去找姐姐,一路上踢翻了几个玻璃酒瓶,发出“哐当当”的声音。
“我……看你……嗝……今天还老不……老实,嗝。”解开皮带、拉下裤链的声音,我听得很真切。姐姐!我忽然清醒了,挣扎着站起来,两只手各摸到一个酒瓶子,不管不顾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
这是我八岁看不见以后第一次跑得那么快。
06
“姐姐。” “嗯?” “阿英他们走了。” “嗯。” “你知道?” “知道。” “所以……你把他们都灌醉了?” “嗯。” “你不走吗?” “没地方可去啊。”
阳光暖暖地洒下来,被我刚刚浇了一盆水的姐姐终于醒了酒,身上也慢慢回复了原来的味道,香香的温温的。我把吃了一半的橘子递给她。
远处传来警车的声音。
“阿英没把你忘记呢。” “姐姐。” “嗯?” “我也没地方可去,我等你好吗?”
姐姐沉默了一会儿,我转头盯着她“看”,她捏捏我的手心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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