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编剧老师,姓贾。
贾老师五十多岁,是唐山人,穿着朴素,普通话不太标准,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不会想到他是个在业界已经挺德高望重的编剧——这个圈子很奇怪,你留长发,穿飞行夹克,烟不离手,粗口连篇,大家会认为你是个有想法有资历的家伙,但如果你衣着朴素,细框眼镜,坐姿拘谨,别人会想到,噢,估计也就那样吧。
贾老师就是这样一个人,说话声音温和,告诉他一个想法,他要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几下——如果是难一些的东西,要多点一会儿——然后慢慢说出他的想法。在其他编剧因为某场戏的安排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点着桌面,然后说,啊,我觉得……
因为知道他爱写戏,懂写戏,这样的时候,通常都会安静下来听他发言。那些意见多数时候很有见地,当然也有钻牛角尖的时候,但如果提出不同的意见,他会一直琢磨,直到想出一个让人无法反驳的解决方案。
贾老师是个戏痴,大家都这么说。
曾经和他一起写过一个历史题材的电视连续剧。住组前两天听说只有我一个人住宾馆,贾老师会每天回家去的时候还很疑惑,因为一般写起稿子没日没夜,是没有时间回家的。但也许是贾老师的习惯,我也没有任何立场去质疑。刚开始时很拘谨,毕竟我是个刚毕业没什么作品的新人,而他已经作品累累,光环熠熠。贾老师也不大懂得交情客套,见到我第一面居然是伸手握手,用力摇了两下之后说你了解那段历史了吗?我惴惴不安地说查了资料,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这里还有些其他材料,你一并看一下。
于是我拎着行李箱,坐在酒店大堂里用一下午的时间把贾老师找的资料读了一遍。晚饭时候贾老师带着几页白纸和我一起去了酒店的餐厅,点几样菜之后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时不时向我提问。某某人物性格你觉得应该是怎么样的?某某人是不是该有个亲信背叛了他?我一样一样回答,每个答案句尾都紧跟着您觉得呢?贾老师不吝夸奖,也不吝不满,如实告诉我所有想法。
就这样,我与贾老师慢慢熟悉。贾老师的工作时间和一般编剧大相径庭,他早上六点到宾馆和我会合,中午十一点半准时吃饭小憩,下午一点工作到五点半,晚上是自由活动时间——我通常看看电影,贾老师则继续看资料,琢磨剧本,十点钟离开。
十一月份时剧本已经基本写完,只剩下零碎的打磨工作。某一天没什么事,贾老师晚饭后鲜有地问我晚上去做些什么?我说看个电影,贾老师当即表示要一起去。我们看了一个很无趣的中韩合拍爱情片,电影散场后走在回宾馆的路上,我觉着没个话头,于是问贾老师,您结婚了吗?
贾老师愣了愣,说结过。
我噢了一声,说这事太正常啦,分分合合嘛。
贾老师从鼻子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嗯”,然后说,今天是我结婚纪念日呢。
没想到贾老师还是一情种啊。
贾老师羞涩地笑了笑,说我不是,她不跟我就是因为这。我太喜欢写戏啦,她觉得看得见我又看不见我,受不了,就跟我离了。
您没挽回一下?
这事很复杂,你还小,不懂。
我有些不满。有什么不懂的?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点多,晚上也不太会继续工作,于是问贾老师想喝点什么吗?
贾老师说我买,进旁边的小便利店拎了两只二锅头和一瓶可乐。贾老师把可乐递给我,我接过来放在一边,从他手中拿过二锅头开了盖。
干!
贾老师吓了一跳,连忙问我说,你怎么啦?没关系的,跟贾老师说。
我那段时间感情不顺,正是无处倾诉,借着酒劲把那点破事掰开揉碎地和贾老师反反复复说了一遍,贾老师毫无不耐烦之色,神情柔和地劝说着,大家都有难处,都不容易。
我说屁,他是傻逼。
贾老师说,那你说我是傻逼吗?
我不说话。
贾老师继续缓缓地说,我们刚结婚那阵子她一刀切掉了半个指头,我剧本剩下最后几行,听到她求救还硬是打完了字再出的房间。我傻逼吗?后来我儿子成绩不好学校老师罚他把考卷贴校门上让别人笑话,我老婆让我去理论,我没去,因为我那会儿在做一个剧本的大纲抽不开身,我傻逼吗?不说这些,我老婆想跟我说说话的时候,我老在电脑前待着,我傻逼吗?
我说,这……她应该理解您。
贾老师摇摇头,我傻逼。一个傻逼是不值得别人真心相待的。何况我知道自己傻逼,让她觉得特别难受,特别失望,我也没想着改过。她走我一句话都不敢说,她就提着她的大箱子,轱辘在砖地上磕着,一拐弯儿,就消失了。
我问,您怎么不挽留呢?
贾老师说,我能怎么办?写戏的人,让戏里的人过好就得了。
我说,您也该让自己喜欢的人过好。
贾老师听到这儿半天没说话。我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往回找补,但贾老师摇摇手说没事儿,我是做的不好。
我说,以后还有机会呢。
贾老师听到这里,正举着酒瓶往嘴边送的手停住了。
我有些奇怪,看向贾老师,却没想到他的下巴颤抖了几下,眉毛拧到一块儿,呜呜地哭出了声。
她生病了,我得照顾她,我欠了她半辈子,该还了。可是我怎么照顾她啊,我放不下剧本,放不下戏……
什么情况?我不知所措,急急忙忙从包里翻出纸巾递给贾老师。
贾老师接过纸巾擦了擦脸,仰头喝光一瓶绿牛二,又拿起我的咕嘟咕嘟灌了半瓶,然后说,我从来不喝酒,没想到这么辣。
喝醉了的贾老师酒品之差,与平日的作风大相径庭。贾老师大声地说着往事,摇摇晃晃地躺到了马路中间,被我生拉硬拽地弄回马路牙子上。
贾老师不成调地唱着军歌,头一低一低,就要睡去。
我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他的手机塞给他,说贾老师,您看看谁能来接您,要不行您再走十分钟,就回宾馆了。
贾老师点点头拿过手机,使劲搓了搓眼睛,翻开通讯录,大拇指在联系人页面上往上一划,一划地翻着。忽然,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悬住了,颤抖着在一个名字上空徘徊。半晌,贾老师放弃似的垂下了头,歪歪斜斜地倒在路边睡着了。
我使劲抽出他的手机,看到了那个联系人的名字。索岚。
我拨过去,三声之后接通的是一个声音惺忪的女人。我说师母您好,贾老师喝多了搁路边睡了,我不知道他家在哪儿,您能不能来接她一下?
师母有些惊讶,随即说好的,又细细问了我的地址。半个小时之后,师母开着车找到了守着贾老师的我。
我与师母把贾老师推搡进车,师母不住地说着谢谢。我没忍住,问师母,老师说您生病了?
师母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略带歉意地点点头。
那一点一点的动作,像极了老师平常想戏时在桌面上敲出的节奏。
师母为老师系好安全带,开车消失在夜色中。我酒醒了大半,拎起可乐喝了几口,把酒瓶竖立在垃圾桶旁,也走回了宾馆。
第二天一早六点钟,贾老师又准时敲响我的房门。我困极,又怀着昨夜老师失态替他的尴尬,臊眉耷眼地开了门。贾老师抱着一叠资料神情如常,一边说着又有些地方他觉得不对,还要调整,一边走进屋里。
工作了一上午,午饭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贾老师,您现在和师母生活在一块儿吗?
贾老师夹了一筷子芹菜塞进嘴里,点头说是啊,她需要照顾。
我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贾老师笑了笑,说你不要这样嘛,觉得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
我说没有没有。师母长得真好看,特别有气质。
贾老师说别叫师母,你要是提她,叫许阿姨就好了。
我看着贾老师一头黑灰夹杂的发丝,心想不知道这是为了戏出了几根白,又为了许阿姨出了几根呢。
那部戏结束之后贾老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说有其他项目,但因为时间的原因,我与贾老师没有再合作,只是断续听闻他之前的戏上了央视黄金档,又接了几部历史大戏,一路很平顺的样子。
前两天现在项目的制片中午穿着一身黑西装来了剧组,提起贾老师,才想起与贾老师曾经有过这么一段交往。制片说他前妻今天出殡,挺多人去参加了。原来是一个小演员,一直不温不火,后来也没再演戏。神经纤维瘤,带瘤生存了好几年,还是没过去。今年还是她本命年。本命年多灾难啊。
我问贾老师去了吗?
制片摇摇头。
贾老师在陕西给当地政府写个本子呢,抽不开身回来。
人总是会被归类的。戏痴,情种,无趣者,大咖,标签由生活种种演化,又框限自由,让人沿着一条路义无反顾地奔下去。贾老师是一个离不开写作的老家伙,而师母,则是一个无论如何也按不下去的电话号码。而师母对贾老师的情感,也从来不会因为得不到回应与满足而消减。人生就是这么不公平,索取的无法得到,那退一步,你就在那儿,也是好的。
可是你不在了。可惜我在你不在前,没有更好的照顾你。
贾老师的微信头像原本是个色彩斑斓的“戏”字,那一天之后就换成了黑白。师母的离开像一张沉沉的网,捕走了贾老师的一部分灵魂。
但是他另外一大部分的灵魂,依然在那个“戏”字里。
可惜我竭尽所能,也无法忘怀自己的本心。
可惜我坚定自己的本心之后,依然无法忘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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