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祥

作者: 日落zz | 来源:发表于2023-11-05 19:01 被阅读0次

1

  在二十七八年纪,我又一次从公司辞职。干这份工作只半年不到,辞职的原因却自始而终无非就是那几个:上司给小鞋穿让人不满,同事关系矛盾,客户难伺候......自从大学毕业以来,已经换过多次工作,却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干不得长久,几经离职求职。

  身边的亲人朋友对我频繁换工作之事议论颇多。父母一针见血地评价是:几十岁的人了,心还不得定下来,毛躁得就像个小孩子!

  朋友们都劝我道:“该找个媳妇儿了!都说成家立业,等你有了老婆孩子,知道了自己肩膀上责任之重,看你还敢随便辞职?看我们现在,娶了老婆,生了小孩,买了房子,处处都用得着钱......”

  我听了,便嘲笑他们说:“自讨苦吃,看我现在多潇洒,你们该羡慕我的。”

  他们便反击道:“这个年纪还不结婚,现在是潇洒快活了,老了生病了呢?床边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甚至是连个帮你收尸的人都找不到,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有时候我不无偏激:“老了病了不如早点死,还是解脱,又何必有人照顾,又何必苟活着受苦。”

  有时也借用一些网络上的语句回答:“现在这社会压力,哪里敢找对象,彩礼就不说了,至少得有车有房吧?”

  “那还不是你眼光太高,再说了,像你这样心都不得定下来,怎么赚大钱买车买房?那你岂不是要一辈子光棍了?”

  ……

  那个比现在年轻十几岁的我对于这些批评评价,还是十分不屑一顾的。我向来是不愿意相信先成家才能立业这一说法,在我看来,没有经济基础的爱情,就如同一盘散沙,风轻轻一吹,便要散落一地。偏偏我又生性懒散,不愿意去琢磨计较那些生财之道,只要能混得一口饭吃就已满足。

倘若那个年轻的我的观点不符合您现在的三观,倒也不必因此过于恼火,请允许现在这个虚长了十几岁的我恳请你原谅那个年少无知的我吧。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他们的成长环境大不相同,各种各样不同认知所带来的偏见如同影子跟随身边,在每一个年龄段或是不同的环境都会有一些不同的偏见,又随着年龄也阅历的增加,修正原来的一些偏见,同时却又产生一些新的偏见,继续前行。

  偏见总是无可避免的,我们自然无需因为一个人人都有的东西而过于动怒,甚至于想说服他更改,希望他认同于你的偏见,按照你的偏见行事,这显然是不现实且没有意义的。

  虽然那个年纪的我目标清晰而明确: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过自己的一生,以往也曾因为我的特立独行而遭受不少非议,我都很少放在心上。然而转眼却就要到了三十而立那个敏感非常的年纪,再面对这些更猛烈的评价时,我或多或少地还是受到了些影响。我抗拒父母频繁安排的相亲,对于亲戚们的指指点点感到非常不耐烦——那个年纪的我还不太能忍受他们总喜欢打着为你好的名义对你的生活指手画脚,把他们认知观念重的偏见强加灌输在你身上。(后来我才明白,他们只会对弱者指指点点。)

  那个年纪的我尚不能意识到,一个人想要按照自己喜欢舒适的方式去过一生,是极其困难的,特别是当这个方式并不符合大家主流的观念时。

  那一年,我沉默着,迷茫着,挣扎着,最终还是选择了我最熟悉的方式:我决定逃避。就像那句话说的,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既然行为处事被评价幼稚可笑,那便再率性一次吧。我决定换个生活的环境,远离熟人。我不爱旅行,最终敲定了一个目的地——家乡的老屋。

  自从八岁那年,我被接到了城里去生活,后来父母又逐步把爷爷奶奶都接了上来,几十年来,我回家乡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于这片陌生的土地,留在我心中的童年记忆并不多,唯有老屋的大致模样,以及村口那家无名酒铺还算认识。

  回家路过村口时,我特意到那家无名酒铺去看了一眼。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那是在我六七八岁的时候了,如今这个中年人已悄然白发苍苍,却依旧神采奕奕,丝毫没有我在城市小区里的那些因终日无所事事而无精打采的老人模样。

  还没走近酒铺,便已闻到一股香浓的酒味。酒铺中卖的酒依旧是那老三样:米酒,烧酒,甜酒,皆是酒铺老板自酿而来,醇香无比自不必说,连我这个不懂酒的门外汉都动了品尝的念头——小的时候就馋,但不被允许喝。在酒铺的门口摆着几张破旧的木桌木椅,似乎从我有记忆开始便被摆在那里了,借给那些劳累了一天的农民汉子提供一个安心喝酒的地方。如今那桌子旁倒是新建了个小房子,墙壁上摆着一个招牌标注着饭菜的价格,想来应该是近年来才伴生于这个无名酒铺的饭馆。

  小的时候,爷爷常常在傍晚带着我来此坐着和人聊天喝酒,我呢,便在一旁与其他孩子趁着夜色肆意奔跑打闹。

  只可惜那天我回到村子只是下午,八月闷热的气息催人昏昏欲睡,又哪里还有坐在这太阳下喝酒打闹,未得再见这记忆中存在的场景,倒让我有些遗憾,想着有空了,定要来此小酌两杯。

  后来的许多天里,我几乎足不出户。其实对于安逸生活的定义,相对于城里的方便,繁华热闹,我则更偏爱于乡下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悠然村野生活——或许是因为我在城里长大,这才是我少经历过的吧。

  在那几天,每天白日里我便坐在老屋院子前的那棵早已只剩下枯木的荔枝树下,看着一本又一本从城里带回来的小说——那是我老早就想看,却又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抽不出时间和心情来看的书。

  有时看累了便在老屋附近走走,和一些童年记忆里似乎出现过的叔婶,如今白发苍苍的阿公阿婆说说话。饿了便吃些从城里带回来的面条速食等食物,去邻居家买些还种在地里的蔬菜或是长在树上的水果,虽然粗茶淡饭,却也怡然自得。

  到了傍晚时分,便闲逛至村口,在无名酒铺买上一壶烧酒,几样下酒小菜,二两牛肉,一边吃一边听着旁边的光膀大汉粗声交谈着附近这几个村子的奇闻艳事,有时上前去与他们交谈几句,这样安逸舒适的生活令我满足无比,直到那天我遇到了瘸子祥。

2

  瘸子祥是村里给他起的外号,从我有记忆开始,便常常看见他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来到我家找我的爷爷。

  他和我的爷爷都极其喜爱村头的酒,但不同于我爷爷的是他无妻无子,没有积蓄,所以常常来我家也只有一个目的:蹭酒喝。

  瘸子祥因为年轻时候做过的荒唐事而成为村里人的笑料。除了爷爷以外,他在村子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说话的人。

  村里的大人看见了他总会嘲笑着对他说一些那个年纪的我还听不懂的荤笑话,村里的小孩看见了他会拿起石头扔他,然后看他一边骂一边气喘吁吁地追来怎也追不上而捧腹大笑。

  在我的记忆中瘸子祥那条瘸了的右腿是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瘸了,但一开始似乎只是使不上力气的瘸,走起路来依旧能拖拉着走,直到我八岁的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彻底失去了右腿的知觉。

  八岁那年,瘸子祥花了两万块钱,从一个人贩子那买了个胖胖的越南女人回家当老婆。我们都没有见过外国人,对这个越南女人十分好奇,经常跑到瘸子祥家——那个小破土屋外去看。

  越南女人会说几句中文,面对我们好奇的目光表现得倒也落落大方,甚至拿出些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辣条零食分给我们吃。

  而瘸子祥那段时间也是油光满面,风光无比,去到哪儿都有人问他:这么贤惠的姑娘去哪找的?

  那段时间瘸子祥重新又捡起了荒废了许久的田地,和越南女人一起早出晚归,种起了各种东西。

  瘸子祥还专门跑到我家,把他的喜悦与我爷爷分享:我瘸子祥!也是有老婆的人了!

  可惜好景不长,大半个月后,越南女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来过村子一样。

  村里人都说:遭人贩子骗啦!那女人肯定和人贩子一伙的!

  瘸子祥不信,发疯似地在村子里找了几圈后,搭上了下山的摩托车。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干了什么。只是在第二天,有人看见他满身血迹,倒在了村头一块番薯地里。

  自那以后,他走路再也不能一瘸一拐地走了,我爷爷送了他一根拐杖。

3

  那天傍晚,我依旧往常一般寻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烧酒,几样下酒小菜和二两牛肉。一旁几个粗鲁的光膀大汉大声吹着牛,喝着酒——我喜欢这些直来直去的汉子,他们交谈的内容大都是我在城里生活时闻所未闻的乡野趣事。

  那天听他们议论的是隔壁陈村的一个寡妇的故事,但今天却与他们常常挂在嘴边的艳事无关。说那寡妇也是个可怜人,自从嫁到陈老三家里后,八九年的时间生了四五个孩子,但这几个孩子无不一一夭折早逝。大家都说她就是个不详之人,命里无子。因为这事村里村外的人都对她议论纷纷,直到去年她丈夫也突然病逝以后,陈老三家里人顿时炸开了锅,多年的怨念爆发出来,对她进行了各种羞辱折磨,把她关在家里,不许与外人接触,甚至不许吃饭等。直到最近,人们再见到她时,她披头散发,一看见人就傻笑,看见孩子就要上去抱走,已然疯癫。

  至于陈老三家里人是先把她禁闭毒打导致她的精神失常,还是她先精神失常陈老三家里人才把她关在屋内不准外出,这事儿倒也没人关心,讲述故事的人也不会在意这些细节方面的东西。

  当这些有些迷信的乡野汉子们讲述到有关于死亡的话题时,总会刻意地压低声音,以显示他们对死亡的敬畏与小心。

  我留心听着他们的讲话,一边琢磨着这个疯女人的故事,忽然只听见他们那边传来了一阵哄笑声。

  一个男人朝着我这边大喊道:“瘸子祥!好几天没见你了,你怎么又鼻青脸肿的,是不是又去哪里偷娘们内裤被揍了?”

  我诧异地回头,只见一个高高瘦瘦,头发花白的男人微微弓着身子,拄着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朝着我们这边走来。借着一旁亮着的灯光,我看清了他的模样。只见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色背心,两只裸露在外的手臂如同两条枯木一般——或者说,他整个人就如同一截干枯的木杆一般瘦弱,又微微驼了背,看起来十足的弱不禁风,给人一种风一吹就要倒下的感觉。只他那皮包骨的脸上面目却有些狰狞,涨红得如同猴子的屁股,他快步迈步就来到了我的桌前,一巴掌狠狠拍在我的桌子上,指着对面的男人们怒骂道:“放你娘的屁股!老子......什么时候偷娘们内裤了!”

  他悬在空中的手指,与我桌上的酒杯中的酒一同微微颤抖着。

  似乎是因为他的动作显得有些滑稽,对面的中年男子们又是一阵哄笑,只听见一人笑道:“哈哈哈,你们都不懂,我听说啊,他最近是算计上了刚刚我们说的那个陈村的疯女人了,想去偷她回家当媳妇,结果被陈老三家的人抓到了,当场把他揍了个半死......”

  瘸子祥闻言,微微颤抖了下嘴唇,终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直勾勾地盯着男人们一会,径直转头进酒铺买酒去了。

  那边的男人们听他没有反驳,顿时哄笑声更大了。有人笑道:“不是吧?他都这年纪了,还想着娶媳妇呢?”

  有人附和道:“你们说,他那玩意儿还能用不?”

  又有人说了几句浑浊不堪的话,我有些听不下去了,便决定离开——虽然已经十几年没有再见,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当年爷爷的好酒友,阿祥。

  我提着打包好的酒菜牛肉上去再去寻他,他已经买好了酒出来,走了许远。我在他身后接连喊了几声:阿祥!阿祥!阿祥!他都没有反应,直到我跑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我。

  “阿祥,还记得我吗?”

  我用提着牛肉袋子的手指了指自己。

  他上下扫了我一眼,又昂起头努力想了想,才不确定地问道:“你是......阿文的孙子?”

  我激动地点点头。

  “好家伙,都长这么大了!”

  “你也变老了好多,头发都白完了!”

  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拉着我边走边聊。

  “你们都好久没有回来了,阿文他还好吗?”他感慨道。

  “是呀,我爷在城里还常常念叨着你呢,说想请你喝酒了,说你是个性情中人,最合他的意了!”

  他笑道:“真的?哈哈,他这次回来没有,我这就找他去!”

  我想了想,还是说道:“没回来,他好几年前就走了。”

  他顿时停下了脚步,转头呆呆地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又回过头继续前行。良久,又道:“唉,看来我也不远啦。只可惜我没得你爷爷那般福气,只怕我死了,在家里尸体臭了都没人知道!”

  我平日里最讨厌说些生老病死之事,徒增伤感,顿时便也无言以对,只借着明亮的月光,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前行着。

  不知觉回到了自家门口,不知为何,看着他苍凉的背影,我竟鬼神使差的向他发出了邀请:不如去我家里坐坐,我请你喝酒吃肉,倒也算完成我爷未竟的夙愿了。

  我拍了拍手上的肉和酒,他看了看自己的酒壶,便马上答应了下来。

  后来想想,我之所以会向他这个和我有着巨大年龄差距,且又不太相熟的老人发出邀请,一来无非是也许只是近些日子孤独了想找个人说说话,二来也是由于我这人对着故事有着天生的喜爱,先前那些中年男人们的议论让我对他的故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迫切地想知道他和隔壁陈村的那个“疯女人”是否真的有点什么!

  然而那晚直到我不胜酒力喝醉结束,都没能从他口中摸出半点相关的信息来。他忌讳莫深,整场下来,除了知道我马上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对我严肃的批评以外,便是向我讲述他“想当年”的事迹。

  虽然我喜欢听他“想当年”的故事,却也不爱被他这样一个人说教,到最后酒力上头,两人不知为何吵了两句,闹得不欢而散。

  直到第二天午后我才缓缓醒来,想起昨晚之事只觉得懊悔不已,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再请他喝一杯酒赔礼。

  没想到那天傍晚夜幕还没彻底笼罩这片大地,他便来敲开了我家的门,东一句西一句的扯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我给他递了支烟,尝试性地问他还喝酒不?他没有犹豫地连说了几声:好,好,好!

  那天由于去得晚了,牛肉已经卖完了,因此倒也被他埋怨了一顿怎么连肉都没有了。我却没有在意。在后来的大半个月里,他几乎每晚都会来到我家,提着一盘豆芽或酸豆角等下酒菜,而我呢,则早有准备地就买好了酒和牛肉,静候着他的到来。

  老实说,和他这样的一个人喝酒,实在算不得是一件多么愉悦的事情。他说话既不风趣也不幽默,更谈不上谈吐得体,甚至不会倾听,每当他想说话时,必定直言不讳,且不管你是否在说,定要以一个更大的声音来让你闭嘴去听他说,不接受任何的反驳和打断,咕咕叽叽。直到把他想说的话说完,又忙着自己的吃喝去了,对于你的回应不加理会。

  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他身上那股连如此醇厚的酒香都无法遮挡的臭味,那是一种老人味再加上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澡而发出的恶臭,我曾尝试性的问他多久没有洗澡了,他只当没有听到,没有回应。

  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与他吃了大半个月的酒,原因无他,他“想当年”的故事成功吸引了我,甚至一度让我忘记了我最初想要跟他喝酒的原因:他与隔壁陈村的“疯女人”是否真有点什么关系……

4

  在那个寒风刺骨的清晨,燕大娘如同往常一般,趁着晨曦的微光,便挑着锄头出门了——前不久她刚生下了两个孩子,虽然她的身子还虚弱,做不得如挑粪水浇灌之类的重活,却也能翻翻地,松松土。近年来接连的干旱,粮食不得好收成,吃饭都已极其困难。好在丈夫和她都依旧不辞辛劳的努力着,为了能吃得上一口饭,为了他们的刚刚出生的孩子。

  那天燕大娘正打算去给刚破土而出的白萝卜地除除草,路过村大路时,忽然却在不远处的番薯地里发现了一个异常的东西——她走近一看,是一块单薄的绣白梅的红布,包裹着一个正熟睡重的婴儿。没人知道这个婴儿是被谁遗弃在这个荒凉的土地上的,在那个年代,因此吃不上饭而抛妻弃子的事情常有发生。尽管已经不抱希望,但那天燕大娘还是坐在原地苦等到了天黑,希望他的亲生父母能够找到他,然而一连好几天,也不见踪影,她也多方打听是附近村落谁家的孩子,然而都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这个婴儿,就像个从石头里凭空蹦出来的一般,闯进了燕大娘的世界。

  燕大娘用她本就不多的奶水救活了他,并把他抚养长大。这个本不该出现在阿祥记忆重的桥段,却无比清晰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是因为燕大娘初时是见他可怜才收养了他。直到后来,燕大娘又接二连三的生下自己的孩子。凭借他们家的生活条件,养活自己的几个孩子已经举步维艰,又何谈再多出一个人?

  燕大娘多次想要把他这个烫手山芋送出去,然而在那个水稻青黄不接的年代,谁家又有多余的粮食去养活一个人呢?

  对于再一次残忍地把这个孩子遗弃,燕大娘却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自己良心的那一关。直到那一年,丈夫因为历史遗留问题死亡,自己和孩子们也被贴上了标签,肚子的饥饿与尊严的耻辱辱,她心中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再也没有半点怜爱之心,日渐厌恶起来——尽管她知道,她的痛苦,与这么一个外来的孩童无关。

  后来的她便经常在几个孩子们面前讲述着阿祥的身世,提醒他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敏感的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在这个家庭的地位,察言观色的本领信手拈来。他从来不会去和其他兄弟姐妹们抢夺东西,不论是吃的喝的还是玩的,而燕大娘也多次有意无意地会把他忘记,不论是吃的喝的还是玩的。到了上学的年纪,他马上便主动对燕大娘提出,他不需要上学,让弟弟妹妹们去上学吧,他更喜欢去放牛,说这样自由自在的更好。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他二十多岁。那一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他的妹妹们都已经出嫁,而燕大娘则打算用女儿的嫁妆给自己两个儿子娶个媳妇。这两个儿子自然不会包括他。而他也很识趣地提出,以弟弟们的婚事为重,他的事情不着急。在那个自由恋爱的口号刚刚在城里兴起的时候,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没有父母的安排和支持,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是不可能的。

  弟弟们相继成家,很快又生了几个孩子。燕大娘帮着外出打工的子女带了几年的孙子后,察觉自己大限将至,便一一给儿子们分了家,后带着满足的微笑离开了人世。

  当时谁都觉得,像阿祥这样穷困潦倒,连房子都只是自己临时搭起来的小土泥屋的男人,是一定娶不到老婆的。别说有女人会看上他,就连媒人都正眼瞧他不上,更不会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了。那个年代,娶老婆的途径非常单一,倘若没有人愿意当他的媒人,那基本上就是没希望了。

  然而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是,阿祥那个小土屋里,居然出现了一个女人!那是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女人,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什么时候来到的村子,又是在什么时候和阿祥好上的,最重要的是,她为何能看上这样一个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光景的穷光蛋!

  这些问题,阿祥自己也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有:她叫小芳,从外地来的,她穿着艳丽,见多识广,似乎去过很多地方。

  他从来没有去问过小芳那些问题,也没想过去问,在他看来,如今这样子的生活挺好的,两人一起努力,干活种地,修筑房子,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令人向往的感情吗?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这一切不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小芳初来时,兴许是从来没有干过这些农活,表现得非常积极有活力,但没几个月过去,她好吃懒做的本性便暴露了出来。更让阿祥难以接受的是,她竟然常常和同村里别的单身汉打情骂俏!

  他跟她说了这些事,她只嘲笑他活在在小村庄里窝囊,兴许是厌倦了农村的枯燥,她对他说:不如跟我一起去城里打工去,赚大钱,像你这么干,多少年才能修得起一栋两层楼高的房子?

  去城里?他果断的拒绝了她,两人不欢而散。

  后来的日子,小芳又多次找他,给他说了外面的世界有多美好,让他跟着他出去看看,但他都没有答应。最后,小芳孤身一人离去,从此再无音信。

  当时正是人们进城打工的大潮,有人不理解阿祥为何不愿意跟着媳妇一起出去打工。其实阿祥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只觉得自己对于人多陌生的地方充满了恐惧,他大字不识一个,也没有什么手艺,不会和人交流,没有出过远门,他不知道离开了这边熟悉的土地以后,该如何才能生存。

  自从小芳离去以后,他干完农活以后,总会拿着干粮茶壶,坐到村头的小山坡上,眺望着村子里一栋栋拔地而起的二三楼高的房子。

  他常常将自己的手掌按在这片结实的土地上,上下摸索着,想象着这就是女人的身体,那凸起的两块是女人的乳房……

  还是坐着的这片土地让他安心!

  但那一栋栋漂亮的房子,是那么诱人!啊,多好的房子呀!有了它,不就有了家?有了这么漂亮的家,难道还会没有小芳吗?

  他终于还是离开了村子,进了城。小芳的出走没能让他改变自己,直到他那早就进城打工发了财的弟弟,开着摩托车拖家带口的衣锦还乡,将他们的老屋翻新成了一栋洋气的二层小楼。他终于动了心。媒人曾直截了当的对他说过:你家太穷了,现在的女人好面子,不然就图安稳!你要钱没钱,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怎么可能有人愿意嫁给你!

  那年过完春节以后,他跟着弟弟一起进了城。这一年,他将近四十岁。

5

  弟弟对他还算照顾,不仅教了他许多城里的规矩,与乡下的不同,还在工地上给他找了个杂工的工作。

  虽然辛苦,但一个月525元的巨额工资,那是他此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巨款。那一整年,他勤勤恳恳,只往返于工作和自己租的小单间里,除了一日三餐,最奢侈的消费不过是在晚上的时候多买一瓶啤酒喝,便已让他心满意足。

  他当时心中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拼命赚够2万元。他曾算过,将自己那个小土屋新建成砖房大概需要1万多元,剩下的钱再用来风光娶一个媳妇。他倒是不信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往城里跑了。

  除去吃喝拉撒,以及像租房子之类的开销,他一年大概能存下五千元左右的钱,也就是说大概需要四年左右的时间才能实现他的目标。他不相信银行,不愿意像其他工友一样把钱存进银行,他也没有需要寄回家的需求。他有一个自己的钱袋子,一个灰白色的布袋——那是燕大娘在分家时分给他不多的物件其中之一。每当工资发下来,他便回家放到布袋里。白天干活的时候便把袋子锁进柜子里,晚上都要取出来数一数钱,再抱着睡觉。

  四年的时间转瞬即逝,钱放在家里倒是一直都没有出什么意外。唯一让他比较难以说出口的是,林哥知道他有钱,这几年来陆陆续续地找他借钱,有还有没还的,但大体还是没还的多,四年下来,林哥已经欠他一千多块钱了。

  林哥是他初到工地时的一个工友,年长他几岁,在城里摸爬滚打十几年了。由于两人是同乡,林哥对他照顾无比,几年来带着他辗转于各个工地干活,两人吃饭喝酒常常聚在一起。

  林哥不同于阿祥那样有着明确的目标,他则属于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类型。每每工资一下来,没过几天便不见了大半,到月底更是几乎连饭都要吃不上,阿祥看其可怜,总忍不住在月底借钱给他。有时候甚至于林哥没来借,他都已乖乖把钱送出去了。

  阿祥知道,林哥开销大是有原因的,那便是“金碧辉煌夜总会”。一个有名的销金窟,虽然阿祥从未去过,但早已从无数个工友那里听说了这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事实上,阿祥的工友,无论年龄的大小,是否已经成家,几乎都去过那地方。大男人在外面辛苦操劳撑起了家,自然也是需要享受放松一下的嘛——这是工友们曾蛊惑他一起去的低语。但他想了想距离自己两万元的目标,终于还是无数次都忍了下来。

  事实上,在无数个漫漫长夜,当他孤身一人躺在冷清狭小的出租屋里,他也感到非常的迷茫和空虚。他只能够靠着自己的想象和手来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将布袋里辛苦积攒了几年的钱全部倒出,铺在自己身上,想象着钱化作了女人,温柔地抚摸着他——尽管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他也曾想过,不如拿出一小部分,去快活一下,反正都存了这么多钱了,也不差这一点......

  直到那一年,他两万元的目标已经达成,甚至多出来了不少,因此他决定,在最后一次领工资以后,回家以前,说什么也要跟林哥说清楚他欠自己钱多少钱的事情。他也不奢求能够把一千块全部收回吧,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倘若林哥实在是还不上钱,那便算了吧。

  让他没想到的是事情出奇的顺利,找到林哥后,他拍着胸脯表示,发工资了一定还他。到了发工资那天,他竟真的把钱送来了,虽然只有两百元,但阿祥已然心满意足。

  林哥知道阿祥马上就要回到村子盖房子娶老婆了,便言语暧昧地对他说:今晚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夜总会玩玩?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夜总会那么多漂亮的小姐等着你,别留下遗憾。

  似乎是怕阿祥直接拒绝,接着马上又说道:“知道你抠门,不舍得花钱。这样,今晚你来,我请你喝酒,也不枉咱哥俩相识一场!”

  话到这里,阿祥自然是无法再直接拒绝了。那一整天,阿祥都激动无比。苦行僧似的活了四年,起早贪黑,不辞辛劳,为的就是能早日回家建个房子娶个媳妇。如今这一目标已经实现了最基本却也是最困难的经济基础的建设,怎能让人不激动?

  那天晚上,为了赶明天一早回家的火车,他早早便上了床准备睡觉。他几乎把和林哥的约定都抛到了脑后,只想象着自己房子新建后的各种样子,想象着自己未来妻子的长相,是高是矮?是胖还是瘦?不管怎样都好,他并不挑剔,只要她能够安心和自己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就行……

  他本以为自己会像往常一样,很快就会睡着,却没想到,这会是他来到城里后的第一次失眠。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胡思乱想。

  他想起了那个曾和自己有过露水情缘的外地女人。他们虽然没有夫妻之名,却有着夫妻之实。只不过,那是他第一次和女人睡觉,过程并不是十分愉快。那天以后,他甚至自己偷偷想过:甚至都没有自己用手舒服……

  他想起了了一天和工友们在一起吃饭喝酒。一个孩子都好几岁的四十多岁的大哥跟大家吹嘘着昨晚上他在夜总会里的经历。一个年轻的小伙问他:“叔,你不是有老婆吗?怎么不回家找你老婆,要花钱去那儿找女人?”

  那大哥一巴掌拍在了小伙脑袋上,笑骂道:“你个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懂个屁!这一来啊,你说叔我不可能为了干一次专门坐个一天一夜的火车回家去吧?再说了……”

  说到这,他忽然左右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又凑近了一些,降低了声调道:“你们没有老婆的不懂!家里那个黄脸婆,就像个木头一样,有什么意思?夜总会的小姐就不一样了,漂亮不说,和男人睡觉是他们的工作嘛?他们最懂我们要的是什么了!”

  说完用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看着众人,理解他意思的人都嘿嘿笑起来,也有像阿祥这样迟钝的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不知为何,阿祥忽然在今晚理解了那个大哥话语的意思。

  在那个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的最后一个夜晚,阿祥躺在床上夜不能寐,思绪万千。他的脑海中一会儿在想象着未来妻子的模样,但似乎还太遥远,她总是模糊的;他又想起了那个外地女人,不知道她后来又去了哪里,现在过得好吗?但这对于阿祥来说不重要了,因为她已经过去了,他这么对自己说。

  最后,他不知为何地想起了林哥口中那些夜总会的女人。明明他从来没有见过,但他却可以想象到,仿佛就在自己的眼前一般。

  他想起了林哥对他说的话: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以后可就见不到这些漂亮的女人了!千万别留遗憾啊!

  他顿时一个激灵,颤抖着爬下了床,从布袋里拿出了五百块钱,走到门口又感觉少了,又回头多拿了两百,走出门去。

  那天晚上,他在夜总会里找到了林哥。后者笑着调侃他道:“哟,呆子终于开窍了!等着吧,哥一定给你找个最好的!”

  他轻车熟路地把阿祥带到了夜总会二楼一个狭小的房间里等着,不一会儿便带着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走了进来。

  林哥眯着眼笑着对他说:“哥们你先享受着,一会儿结束了有事我再找你。”

  说完又给身旁的女人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便离开了。

  趁着这功夫,阿祥偷偷打量了一番那女人。只见她脸上涂抹着层厚厚的粉底,鲜艳的红唇如同新鲜摘下的番茄一般诱人。她身上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小背心,身材有些臃肿,胖胖的双腿上包裹着一条黑色的丝袜。她白皙的皮肤与常年在太阳下工作的阿祥的黝黑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她这样的女人,倘若在大街上被阿祥给遇到了,他定然只低下头连一眼都不敢多看。

  那天晚上似乎非常漫长,兴许是因为在那个晚上阿祥经历了许多他此前闻所未闻的事情。他像个木头一样,享受着女人高超的技术的侍奉,使他的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很快便结束了战斗。直到女人恭恭敬敬地退出房间,他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站在房里不知所措。

  好在林哥很快推门进来,问了他一些诸如满意不满意之类的闲话,两人抽完了一支烟后,林哥便拉着他走出了房门。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林哥走在前面,闻言转过头来,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说道:“跟小姐睡觉,再爽也不过就是撒泡尿的功夫,等下我带你去的这地方,才叫真的是男人的天堂呢!”

  两人一路穿过拥挤的人群、楼梯,最后来到六楼尽头一个烟雾缭绕,嘈杂喧闹的小房间里。只见约摸二三十人团团包围着中间的一张桌子,不时传来一阵兴奋的大叫声,或是懊恼的怒骂和拍桌子声。

  阿祥顿时便明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连忙挣脱了林哥的手,直言自己不会这个,就要出去。因赌博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故事,不管是在乡下还是城里他都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林哥却一下子勾住了他的肩膀,笑道:“这有啥不会的,不就是比大小。你要是实在不想玩,就看哥耍两把解解馋,一会儿哥请你喝酒去,你说你这马上都要走了,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说不准今儿是咱们最后一次喝酒了,你说是吧?”

  阿祥闻言,只得无奈被他拉着走近了人群。林哥找庄家兑换了一百元筹码的币,正好十个,随后两人很轻易地便挤进了人群中,恰好的是正好有两人起身离去,给他们让出了位置。

  阿祥在座位上坐立难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味,狐臭味,汗臭味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想要逃离却奈何没有林哥的带领,他甚至找不到一个突破人群的缝隙。因此也只得耐下心来,暗暗期待林哥早日输掉筹码,赶紧带他离开这是非之地。

  林哥赌起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与平常那嘻嘻哈哈的样子判若两人,表情极为专注认真,小小的眼睛用力地眯着,死死盯着庄家不断摇晃着的骰盅,随着庄家的开盘,或是发出激动的大叫,或是愤怒地拍打着桌子,几乎忘记了他身旁的阿祥。

  在阿祥这个旁观者看来,他似乎激动大叫的次数要更多一些,从刚开始放在他面前那十个银币,如今已悄然堆积成小山就非常显而易见了——林哥他今晚,赢得还挺多。

  一轮结束以后,阿祥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拉住了正准备继续下注的林哥,小声地问他,这堆硬币,是多少钱?

  “五六百吧,今晚运气不错。”林哥瞥了他一眼,笑道:“怎么?学会了吧?要不要试试?”

  他抽出了三四个币丢给了阿祥,道:“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阿祥本想拒绝,忽然又想到这三四个币就值三十四十元了!林哥本就还欠着他一大笔钱,这钱本来也就应该属于他,再加上庄家那边不断对他发出不耐烦的催促声,他咬了咬牙,随便选了结果,把币都丢了过去。

  没想到运气出奇的好,一轮下来,四个币变成了八个币,也就是说,四十块钱变成了八十块钱了!倘若这样的运气再来六次,几乎就赶得上他每天在太阳下流下成吨的汗水辛辛苦苦一个月才能挣来的工资了!

  他心里非常激动,一旁的林哥也看着他,向他发来祝贺:“可以啊!运气还挺不错!快,趁着手热再试试。”

  阿祥闻言,又投了几轮,结果有赢有输,但总体还是赚了不少。很快,他就开始像林哥一般,忘记了周围环境的恶劣,忘记了身旁的人,一心沉浸了进去,押注的选择不敢再随意,而是经过了自以为是的深思熟虑一番才敢买定离手,他的全部关注力全都集中在了庄家手上,最让他感到兴奋的,是庄家开盘前的那一刻。那有一种能让血液都翻滚沸腾起来的快感,来源于未知——他不知道结果,不知道自己这一轮会赚钱还是输钱。然而不管是赚钱还是输钱,它都只是手中筹码币的流通而已,并非日常生活中拿着钱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感觉。

  当赢时,他会不自觉地想到,赢了六个币,赢了六十块,一个星期的伙食费了!输了,他也会安慰自己,可惜,六个币没了。

  那天,他起身离开赌场时,天已经蒙蒙发亮,激动刺激的一夜过后是难以忍受的空虚感,以及困倦万分的身体。告别林哥回到家里以后,便直接躺到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那天,他一觉睡到了傍晚才缓缓醒来。醒来的第一感觉是懊悔无比,他竟然因为去赌博而错过了回家的火车!

  然而懊悔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林哥又来找他了。

  他掏出了口袋的钱算了算,除去给小姐的四百块,他还拿回了四百三十二元,也就是说,昨晚他竟然还赚了一百三十二元!

  那天在林哥的带领下,他又在赌场里赌了一整夜。他的世界开始日夜颠倒。那天以后,他心中回家的念头越来越模糊。

  一开始他只想着,再玩两天吧,再玩两天就回去!深度地沉浸某一件事情,是很难体会到时间流逝的。他也不知道他到底玩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有两个月,直到他惊恐地发现自己钱袋里的钱越来越少,一万六千,一万三千,九千,五千……他越来越不甘心,越来越不肯离开,他想要再通过赌来赚回他那些用命才赚来的血汗钱,赢回自己本来的两万他就收手!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输掉了多少钱,因为在赌桌上,他总以为自己是赢多输少。然而事实是,他赢的总是些无关重要的小头,次数多了,庄家便直夸他运气好,鼓动他下一波大的注,而这时候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的他自然也愿意一次多赚一点。

  但结果毫无疑问,自然是他输掉了。

  他辛苦挣了四年的两万元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输了个精光,其中大部分都是输掉的,偶尔也嫖。至此,他甚至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他想找林哥借点钱吃饭,然而后者却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再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逼着自己又回到了工地上。好在他此前的老实勤劳给工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才找回了工作。这一干,便又是好几年过去了,直到五十一岁那年,他被工地上的拖拉机砸断了腿而获得了正好两万元的赔款——这是他这一生当中第二次也是最后的一次能够拥有这样大的“巨款”。

  他曾无数次因为饿肚子而浑身颤抖地发誓,以后再也不去嫖了,以后再也不去赌了!然而总没过几天,等工资发下来,或者找工友借到了钱,便又往赌场跑去。

  几年下来,他不仅没赚到一分钱,更是欠着赌场几万块的赌款。好在赌场给了他一个机会,只要他带一个冤大头来赌场输钱,便给他免去一部分的欠款。免去的欠款部分由这个冤大头身价决定。假设这个冤大头来赌场一晚输掉了一万元,那么就可以免去他欠下的一千元。

  他的演技没有林哥那样精湛,到最后也只是骗来了两个冤大头。直到他腿瘸的那一年,赌场被警察扫荡了,这才算清空了他的欠款。

  成了瘸子以后,也不能干活了,他被从工地里踢了出来。他咬咬牙,终于还是忍住了去赌去嫖的欲望,没有再去挥霍这最后的两万元赔偿款,连夜搭上火车回到了村子。

  繁华落尽,尝遍了人间冷暖以后,阿祥的心态发生了许多变化。比如他再难以忍受乡下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枯燥生活,他无比怀念于城里荒唐刺激的生活,虽然被人讨债时落荒而逃,被饿得浑身无力,被打得头破血流,毫无尊严。但也有那种优越的时刻,比如他拿着钱到夜总会一掷千金,让那些平日里自己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的漂亮女人为自己侧目,在赌场上......

  怀念是没有用的,你不得不接受现状!

  阿祥这么告诉自己。至少在村里靠着种点地和国家的补助还能勉强谋生,要是还在城里,他非饿死不可!

  饿死?那又如何?像我这样的蛀虫,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在意我,我对于这个社会也没有做出一点贡献,不如早点死了吧,活着都是受苦。

  他无数次将绳子搭在树上,最后还是终于没有勇气解决自己。直到那一年的春节前后,他惊讶地发现,那个有十几年都不曾联系的弟弟,如今竟然又多了一个身份——他的儿子有了儿子。

  当他看到弟弟家由于人口越来越多,而把那个他从小生活到大的老屋扩大了一圈又一圈时,当他被邀请去吃他们家热闹非凡的年夜饭时,当深夜他又回到那个毫无生气的破旧土屋时,他的心底空荡荡的,过去几十年如同云烟不断在眼前飘散,再寻不到半点痕迹。

6

  距离瘸子祥最后一次来找我喝酒,已经过去了十多天的时间。

  那天我依旧一如往常般,坐在院子里看书,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少了着初到时的欣喜,多了些逃避过后的空虚。

  书上的字体如同一个个跳舞的形态各异的小人般,无论我怎么逼迫自己也看不进去一分。

  我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了。不管是父母电话的催促,还是日益收缩的钱包都在让我尽快回到正常的生活当中去。

  于是那天晚上我提着牛肉烧酒,来到的瘸子祥家准备与他告别。

  我敲了敲那个比我还要矮上几分的小木门,过了一会儿瘸子祥从土屋里探出头来,看见是我,一跳一跳着从拉开门的缝隙的跳了出来。

  他刚出来就朝着我比了个八的手势。

  “八千块!”

  我疑惑道:“什么?”

  他说:“八千块,我从陈老三家买来了他娘们。没想到吧!老子现在也是有老婆的人了!”

  我一下子惊在了原地。

  “这是犯法的吧?”

  我说。

  他一巴掌打掉了我手上的牛肉,跳回了屋子里,骂道:

  “犯什么法!你情我愿的事情!这婆娘本来就是个没爹没妈的姑娘,嫁给陈老三后现在又发了疯,陈老三家的人恨不得直接丢给我呢!我给他们八千块是彩礼!”

  “彩礼!这婆娘现在是老子老婆!你给老子滚!”

  “你们这帮人就是嫉妒老子娶到老婆了!赶紧给老子滚!”

  回到家中后我的内心五味杂陈,夜里久久不能入睡。

  那天晚上我清楚地记得,在夜里十点二十三分的时候,我在床上被外面一阵激烈的声音吵醒。

  我下了床,来到了院子里,寻着声音的源头朝门外看去,一个看不清楚样貌的女人拿着一把菜刀,正对着我大叫道:“还我孩子!我的孩子!

  我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跑到屋子里,打开了院子的灯。

  好在再次出去院子时,女人已经被一个男人按在了地上。透过院子的灯光,我看清了那个男人正是瘸子祥无疑。

  外面一阵嘈杂地声音响起,村子里大多数老人小孩都围到了我家门口。

  “瘸子祥,不是我们管你娶媳妇,你爱几岁娶就几岁娶,我们管不着!但你娶个神经病回来,天天拿着把刀在村子里乱跑,谁不担心?”

  “对!还偷我家狗娃!才三岁啊!就我拉个屎的功夫给我偷走了!要是有什么好歹我怎么给孩子他爹娘交代?”

  “别跟他废话了,把这神经病丢回他们陈老三家!”

  听完我赶紧跑了出去,只见被瘸子祥按在地上的女人已经失去了知觉,被一群男女老少架上了一辆摩托车。

  瘸子祥怔怔地趴在地上,然而就在摩托车启动的瞬间,他疯了似的朝着摩托车爬去,随后跪在了摩托车前,对着人群用力地磕了两个头。

  “我没管住她是我不对,我该死!”

  “但我求求你们大家了。我就想要一个老婆!我就想要一个老婆!我努力了一辈子!可不可以!”

  他擦了擦去脸上的泪水。

  “你们再给我一个机会行不行,行不行?!”

  众人看了看村长,村长摇了摇头。

  在那个看不见月光的乡野小路上,摩托车载着已经失去了知觉的女人,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随着人群逐渐散去,我为自己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而感觉愧疚。

  我想对着依旧跪在那里的瘸子祥说些什么,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就这么站在茫茫夜色中,目睹瘸子祥用着一种近乎爬行的方式离去。

7

  第二天我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离去。

  当我徘徊了许久,终于还是来到了瘸子祥家的门口旁。

  透过窗口,我看见他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

  我将这件事告诉了村长,村长对我说:

  “死了就死了,他又没有老婆孩子,最后还不是麻烦我们给他收尸!本来那八千块是我们让他存在床下的,谁给他收尸谁就可以拿那个钱,现在好了!钱也没了,人也快了,我看谁还愿意给他收尸。”

  我将自己仅剩的钱留给了村长,离开了村子。

  回到城里后,我常常打电话给村长询问瘸子祥的情况,村长说:

  “没死,就是也成神经病啦!不认识人了都。”

  “天天不是在这个地里偷东西吃,就是去山下公路上翻垃圾吃。好几次都得我们下山接回来。”

  后来好几个月,在城里百废待兴的我忙碌得不可开交,直到终于有时间时,我又一次回到了村子里。

  我找到了村长,他摇摇头对我说:

  “早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他想了会,说道:“大半个月前吧。”

  “像他这样的人,早点死也好,省得一直给人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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