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

1.

“兔崽子你滚吧！你给我滚蛋！有多远滚多远！你有本事老子死了你也别回来！”瘸子像只被夺了口中食的狗在门口歇斯底里地狂骂，手中廉价的黑色塑料袋，渗出滴滴水珠，啪嗒打在楼道地板上的声音，清晰可闻。迎面奔出一男一女，男的脸上同样怒气冲冲，左手紧攥着女人的手腕，女人则一脸焦急，似乎想要劝男人冷静下来，显然她似乎顾忌着什么，任由男人攥着手腕，右手狂按电梯按钮，恨不得把按钮从墙上抠下来。电梯是两梯八户，典型的回迁房格局，隔音效果也很不走心，各家有点大事小情，不出一刻钟，一层的邻居都能知道，如果你在邻居家观察，你会发现瘸子隔壁的老李，正在猫着腰，耳朵紧贴铁质防盗门，眉头快贴到了一起，似乎遇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棘手的难事。“砰！”突然的摔门声差点把老李吓得一趔趄。

瘸子本名当然不叫瘸子，姓名出生年代却已不可考。开个玩笑，瘸子本名叫张文祥，乍听起来还算个蛮正常的名字，只不过后来出了一档子事，张文祥便瘸了，瘸子之名便被大家叫开了。

大约三十年前吧，瘸子还处在风华正茂的年龄，人不算帅，却也是正当时的精神，大背头，白衬衫，出门必抹一头油。家境尚可，在这么个闭塞的小城里，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还早早娶了媳妇，儿子都五六岁了，身为一个孤儿，张文祥是发自内心的自豪，把自己日子过得这么红火，全县城就没几个，身边认识的兄弟们，提起张文祥，谁不要树一个大拇指给自己，就算有那些个不开眼的，嫉妒的不行，也只能在背后嘀咕两句酸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你张文祥过几年又是个啥样子。当时看还没什么，后来发生的事似乎真的是一语成谶了。

也是一个夏天，格外的热，大街上的小伙子，都喜欢光个肩膀子，上边搭着白色短袖，走起路来，似乎格外生风，格外凉快，回家拿凉水一冲，把放在水缸里的西瓜拿出来，切成一块一块的，咬上一口，这滋味那叫一个爽。张文祥这天像往常一样下班，哼着口哨，心里琢磨着自家小子再过个一年就要上育红班了，有啥好买卖能多赚点钱呢？心里美滋滋，自然走路带风。忽然，一道黑影闪过去，把他撞了个满怀。这人同样是个男人，个子颇高，眉毛处那道断眉尤其让人印象深。“噗通”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被抛在了地上，只见灰色麻袋里包裹着一团鼓鼓囊囊的东西，口子破开了一点，露出了一个圆圆的脑袋，男人手毛脚乱继续背起麻袋，也不管张文祥被撞在地上，爬起来就跑。大约跑出一百米远，张文祥觉得事情大条了：这不会是拍花子的吧？想到这，他立马去追那个男子。没多久，男子发现张文祥在追他，两个人一前一后，你追我赶，眼看就到了县城最繁华的裕翔街，男人发觉自己可能甩不掉张文祥了，毕竟他身上还背了一个人，狠了狠心，三下五除二，跨过矮矮的护栏，奔着马路对面跑去，张文祥不假思索跟了上去，男人忽然重重把麻袋一抛，麻袋、麻袋里的人跟张文祥撞了个满怀，不巧的是，马路左侧驶入一辆出租车，虽然看到了张文祥，也踩了刹车，却仍然把他给撞了，男人逃之夭夭，在被撞那刻，孩子被他推向了马路边，只有些许擦伤。

张文祥瘸子的外号就是这么出来的，当时住了一个月的院，医药费全是自己掏的，出租车没责任、男人又不见了，小孩子被派出所接管后，家长连个面都没露，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盘算好的挣钱、孩子上学、家里添大件全都泡汤了，破财就算了，最让张文祥不能接受的就是他的一条腿瘸了！上班是别想了，以后大概要靠老婆养。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在家卧床的时候，看着不得不上班的媳妇回到家来，不仅要照顾儿子，还要照顾他这个大孩子，做饭、洗碗，换被褥，倒尿盆…瘸子真心觉得憋屈，时间久了，看着媳妇的眼神都不对了：她大概看不起我了吧，我真是没用。

以前，瘸子听上了年纪的老混子说醉能解千愁他是不信的，现在么，吆喝一声隔壁的二胖小子：二胖，给你大叔去东头的小卖铺拿一箱啤酒，钱你就管你婶子要！后来发现啤酒不行啊，没劲，于是换成白酒，屋子里满是酒味，床下，桌子上都是啤酒瓶子、没喝完的白酒瓶子。大家都说瘸子废了，天天只知道喝酒，瘸子也觉得自己废了。尤其听以前的工友说，媳妇工作的厂子里她们主任天天对他媳妇暗送秋波，大家都说他们两个好上了。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一天早上，瘸子醒来发现，家里乱的很，像晚上被小偷光顾了一样，衣服被扔的到处都是，他拄着拐棍扭到桌子想喝口水，却发现桌子上留了一张小纸条：我走了，别来找我，孩子归你。他媳妇读过两年书他是知道的，他媳妇的字他也是认得的，但他真是后悔自己识过字。

2.

有人说触到低谷总会反弹，但现实往往是触到低谷，人生便不再往前动了。媳妇跑了、工作没了、变成了瘸子。张文祥死了，现在只有瘸子。瘸子，看见儿子就像看见了媳妇，他生气却又不忍心骂他打他，毕竟孩子又没错，于是整天冷着一张脸，家里氛围阴森诡异，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孩子要上小学了，瘸子挺不住了，把孩子放到岳父岳母家，自己开始满大街捡破烂，一方面够自己买酒喝，一方面还能攒出儿子每个月的生活费，偷偷塞给岳父岳母。

就这样，出了车祸后，还算安稳的过了三十年，他儿子也恨了他三十年。这次儿子回来，还是结婚多年的儿媳妇苦口婆心劝下来的结果：父子哪有隔夜仇啊，你忘了姥姥临终对你怎么说的了吗，是，咱爸确实没怎么关心过你，可他瘸了以后，哪怕自己少吃少穿，每个月你的生活费还有你上大学的钱，十块五块的全是他捡破烂换回来的…

瘸子没想到儿子能主动回家，他把自己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特意去小区里理发店，剪了个发，嘴里哼着曲子，把家里酒瓶子全扔了，拾掇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早上忽然想起来，儿子五岁时候老嚷嚷着要喝的汽水一直都没给他买过，早就不用拐棍了，一扭一扭，下了楼，跟人打听：早些年出的那个叫毛奇的汽水，现在搁哪儿还有卖啊？还别说，真有人知道，除了东边的一个小商店，别的地方还真没有卖的了。难得，瘸子打个三蹦子，跑到那家商店里：您这还有毛奇的汽水吗？给我拿五瓶，要凉的啊，这天太热了！年轻的张文祥又回来了，领着黑塑料袋，晃晃悠悠过马路，找三蹦子搭车。

命运啊有时候真会开玩笑，张文祥过马路的时候，就看见一只脏兮兮的雪瑞纳，在人行横道上徘徊，抬头一看快变红灯了，赶紧一瘸一拐的把雪瑞纳抱起来往回走：还穿着衣服呢，眼睛看着不太好了，一看就是被主人遗弃了…脑子里边乱七八糟的想着，没成想，被个快要拐弯的老年代步车碰了个跟头，张文祥没多想：没事你走吧，我也着急回家有事呢！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开头的一幕，瘸子路上耽误时间，又打不到车，只好快步走回来，儿子等了一个半小时，觉得老爷子心不诚不欢迎他生了一个半小时闷气，看见瘸子扭进来，气不打一处来，甩头就走了。

瘸子火大，缝着纱布的铁门被他大力一带，没上油门轴咯吱咯吱，来回摇曳…砰，这次瘸子没坚持住，倒在了地上。

儿子接到邻居的电话已经是三天以后了。“目前情况虽然稳定，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还是没有醒过来，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慢慢等待，靠他自己了”医生面对瘸子儿子说出自己的判断。“你呀，真不应该气着你爸”、“你爸这些年真不容易”、“你还不知道呢吧，你爸这些年给你攒了不少的钱，就怕你在北京买房子的时候没钱，不过好像这些钱都在你姥爷手里”、“你还不知道吧，你爸他早把酒都给戒了”…左邻右舍的话语，不停地嗡嗡在儿子的脑海，摸着他熟悉的老沙发，从后面的洞里掏出房间钥匙，这是小时候的习惯，几十年了，居然还这么默契？他失笑。把钥匙插到钥匙孔，轻轻向左一扭，嘎吱，门就开了。屋子里的陈设丝毫未变，堆满玩具的小盒子、墙上的小时候的照片，玩过的玻璃弹珠、纸牌，都被整整齐齐的放着。儿子呆立在房间，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

瘸子醒来已经是三十天后的事了，“我就感觉啊，我做了一个特别长的梦，我梦见有个大人物要带我走，他让我跟大家告别，可是我特别不乐意，我一生气我就醒了，就好像真的有啥东西放不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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