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景色真是让人害羞，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它提醒我，当造化、奇境和难以想象的机缘在眼前暂开之时，不要喧嚣，不要占据，要做的，是安静地注视，是沉默；不要在沉默中爆发，而要在沉默中继续沉默。
就像有一年，我去了越南，那一日黄昏之际，在河内街头，我目睹过一场法事：其时，足有上百个僧人陆续抵达，坐满了一整条长街，绿树之下，袈裟层层叠叠，夺目的夕光映照过来，打在僧人们的脸上，打在被微风吹拂的袈裟上，就像此地不是河内，而是释迦牟尼说法的衹园精舍；随后，吟诵开始了，这清音梵唱先是微弱，再转为庄严，转为狮子吼，最后又回到了微弱，当他们结束的时候，一切都静止了，飞鸟也都纷纷停落在屋顶，在场的人足足有二十分钟全都默不作声，就好像释迦牟尼刚刚来过，又才刚刚离开，但就在这短暂的聚散之间，地上的可怜人接受了他的垂怜。
世界何其大，我们何其小；我们站在这里，没有死去，没有更加徒劳，即是领受过了天大的恩典。
此处的害羞，不是看轻自己，而是格外着重了自己以外的东西；此处的不说话，其实是叫话语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能够匹配得上它描述的物事，犹如我们的一生：不是一味地去战胜，也不是一经碰触便溃逃远遁，而是不断地想出法子，使之恰如其分；如果此时是恰如其分的，那就请此时变作行船，送我们去往他处，去迎接其他时刻的恰如其分。
无情对面是山河。
譬如几年前在祁连山下。半夜里，道路塌方，数百辆车全部堵在了一起，我下了车，在山路上闲逛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群哭泣的羔羊。却原来，卖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紧城里，怕时间来不及，于是便寻了一块空地开始屠宰。天上的星辰伸手可及，青草的香气在旷野上飘荡，香气里夹杂着血腥气息。十数张被剥掉的羊皮就摊在公路边，也摊放在待宰的羔羊面前，他们除了流泪，甚至都不敢踏过血污，走向屠宰场的中心，但他们全部都在流泪，月光寒凉夺目，我看得真真切切。
在生死的交限，我，羔羊，乃至杀羊人，都是无能的，我们既不能叫月光黯淡，以匹配死亡，也不能叫血腥之气消散，以抵御哀伤；不仅如此，就算离开这里，我还要在更多的地方，长街和小巷，穷途和陌路，我还要再更多的地方变得更加无能，亦如那群羔羊。
无能的羔羊和屠宰，无能的月光和青草。无能的八千里路和十年生死两茫茫。
———《羞于说话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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