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一文!”罗小意扯着嗓子喊。
“来了来了!”一文小跑着凑上来,“大郎,我起了个大早去排队买更生饼——今天可是八月节啊,大郎不知这更生饼卖得一日胜一日贵……”
罗小意打断他絮叨,冲店门口努努嘴。
一文看了眼,放下手中摆弄一半的插瓶:“她等三天了,一定要见大郎,怎么赶都不走。”
罗小意看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青色的兰叶半臂襦裙被夜露浸得湿了又干,皱缩在一起贴在身上,脸色惨白如中元的纸灯笼,却还是一动不动。
“罢了,叫她进来罢。”罗小意摇头,终是长叹。
1.
“且尝尝我家一文手艺如何?”罗小意抬手将青瓷茶盏向女子面前推了推。
女子不动,只紧锁眉头盯着氤氲热气下漂着的浅黄花瓣:“茱萸菊花茶,他,也煮过,说什么,辟邪客、延寿翁的。”
“在我这店外盘桓三天了,究竟所为何事?”罗小意向胡椅靠了靠,伸了个懒腰,“深山幽谷凝结出的花草精魄,当我奈何不了你?”
“你——”女子瞪了瞪眼睛,终是败下阵来,“我只想问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2.
她生在一片看不见尽头的山谷中,幼年时依稀记得有个女子曾精心照料过她。后来,那女子再没出现过,她便在这山谷中漫无目的地游荡。饿了,便摘些野果充饥,渴了,就喝些清露。她看着天光明暗交替,看林中鸟兽往来,也从没觉得孤独,直到他的出现。
他那么突兀地倒在她面前,身上红的黑的斑斓一片,散发出奇特的气味。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叫血。
她像给别的小兽裹伤一样,敷上捣碎的紫草,喂他几口清露,便蹲在一边等,到日落还不醒来,她就离开。
所幸,他醒了,张口,发出一串音节,很虚弱,但是很好听。
后来他不再发出声音,只是对着她笑了。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和其他走兽不一样的,很好看。
3.
他一直跟着她,跟着她摘野果,跟着她采清露。他教她说话和写字,她知道了这高的叫树,矮的叫草,飞的叫鸟,游的叫鱼。他会得很多,他会抓鱼、会烤鱼,还会抱着她去树顶上看星星。
有一天,她忽然对他说:“我,没有,名字。”
“你说过,所有,”她用手划了大圈,“都有,名字。我,没有。”
他宠溺地笑笑,指着身旁大片盛放的红色花朵:“这种花,叫更生,我就叫你,更生吧。”话毕,他捉住她的手,环抱着她,教她用树枝在地上写,一笔一划的,更,生。
“这花脱离土壤一个时辰就枯萎,却不像你,顽强,骄傲。”他说。
“那,你呢?”她问。
他笑得更粲然,又握她的手,一笔一划:苏,白,水。
苏,白水。苏,白水。她模仿他的语气,他的发音,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4.
终有一天,他拉着她的手,问她愿不愿意同他离开。
“去,外面?”她说。
去外面,那个他说的,有城市,有马车,有鱼脍,有楼宇的外面?她犹豫了,因她不知道他走后她该如何独自一个人。
“更生。”他紧了紧她的手,“出去以后,你怕是要一直与我在一处了,你怕不怕?”他笑。
于是她下定了决心:“有你在,哪里都好。”
他笑得那么开心,像是山谷拂晓腾起的第一缕阳光,他亲了亲她的眉心:“我们随时可以回来,我会在沿途标记,哪怕你跑了,我也会把你追回来。”
她摇头:“我不跑,我跟着你,不跑的。”
“好。”他高兴地拍了拍她的头,“我们走。”
5.
她随他来到城市,这个城市,叫长安。
这里有她从未见过的,高耸的墙,红色的楼,泛着波光和腥气的沟渠。她随他住进一间很大的房子,她们给她穿上从没见过的衣服,教她说话,教她走路。他们在她门前开了一大片苗圃,种着各色各样的花。她见着没见过的人和物,却再没见着他。直到有一天,她生了气,拒绝吃她们拿来的食物。
她说:“我要见他。我要见,苏白水。”
又过了一天,他来了,披星戴月得,带着奔波的风与尘。他拥她在怀里,问她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她嗅了嗅他的衣领,是那片山谷的气息。
他说:“我回去那片山谷了,我给你带了礼物。”他摊手,是更生花的花种,一颗颗似白玉雕作得,“我们把它们种起来吧,种一院子,就像当时一样。”
她笑了,点头说好。
他又把她抱紧,说:“我叫那个地方,更生谷,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们。”
“好。”她说。
6.
他再次离开了。
有很多生意要做,他说。
更生花开了,被圈在规规矩矩的园子里,奋力向外伸展着火焰般的花盏。她蹲在花圃前,一瓣一瓣数过去,忽然听到有人喊:“更生……更生……”
她追着声音,一路翻墙出去,正好到了苏家药铺的对面。
茶棚里传来两个闲汉的对话。
这更生花,因为能增大药效——不论补药毒药救命药,曾经引起江湖疯抢,于是十年前被药王谷传人云苏亲手收集焚毁。
这苏家药铺不知是否上辈子烧了高香,居然在一片深山中找到绝了迹的更生花。
百人的队伍,就他苏白水一个回来,被长安人传为神迹。
这更生花就是个诅咒,还卖这么高价,看着吧,他苏白水就算攀上户部侍郎的女儿,还不一定如何。
话说,这亲事也不知什么时候办……
苏家药铺门口,挂着大大的红帖:东主有喜,更生半价。
半数,也是百匹的绢价。
她虽拙于言语却颖悟,一通话听下来加上推测倒也有七八分事实。捉了朵秋桂便问到罗家花圃,一等就是三天。
7.
罗小意叹气:“你要问他,听他什么回答?他说喜欢你,只是为了前途不得不另娶她人?还是从来没喜欢过,骗你出谷只是为那些更生花?你与他不过是浮光掠影的相逢,他要的前途,你给不了。”
女子不再说话,半晌,低下头去。
罗小意和缓了语气:“你只是个花精罢了,不必为这俗世所扰,你若愿意,我送你回去。”
“回不去了。”她喃喃道,“再回去,一个人,不行了。再说,他们说,这花,是个诅咒呢……”
罗小意便不再搭话,只静静抚着茶盏,茶面浅黄色的花瓣在氤氲热气下轻轻打着旋儿。
忽而,女子抬头,向罗小意笑了,是个极妩媚又天真的笑:“我要走了。”又解下一个香囊推过来,“谢谢你。”
罗小意看着她,脸上却没有任何笑容。
8.
“大郎,就这么让她走了么?”一文不解地看向罗小意。
“能如何?”罗小意斜着眼反问。
她与苏白水,不过是落花流水,大梦幡然罢了。
忽地店外传来一阵喧闹,一文挑帘跑出去看了,半刻又回来,惨白着脸道:“苏家铺子起火了,存着更生的货仓并那块花圃全烧尽了,什么都没留下。”
“那,她,她死了么?”一文问。
“不知道。她是个有主见的,不论生死,都会很好。”罗小意有些烦躁,揉了揉眉心:“算了,这花亦正亦邪,十年前被毁,此后也不该再出现。”说罢捏起还余一丝热气的茶盏灌了一大口,咳了半晌,“呸!一文!下次少放些盐!”
“我去厨房了!做着菊花毕罗和玩月羹呢!”一文脚底抹油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罗小意蓦然想到什么,掏出更生送的香囊,打开,却倒出了一把色泽如白玉般的花种。他看向窗下的花田——正好清出一角,忽地就笑出来。
仿佛那里,已然有了一丛火红的花影,迎着风骄傲地微微晃动着。
2020年9月30日星期三
李偃革
再次感谢四口老师提供灵感!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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