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8日是农历闰九月十六,下午三点,隔了二十来年,我再次背起我的妹妹,从家里送到她前男友兼现丈夫请来的花车上。这个时候,老谢在床上嚎啕大哭,这是自妹妹梳妆打扮完毕,最后一次拜家里菩萨时开始的,女人们除了劝解,也都忍不住陪着伤心哭泣,她们当中甚至包括一位嫁女两次都未曾流泪的邻居。外婆则坐在门口,用手绢默默拭泪,无声无息。背着妹妹,也背着她的纠结,往前一步就是幸福,往后却是再回来已是娘家的故土,她最熟悉的人,包括从未流过一滴眼泪的爸爸,竟也掩面痛哭。按照风俗,我家最后一个仪式是我把妹妹洗脚的水泼在花车的车轮上,据传这意味着嫁出去的女儿好比泼出去的水。
今天的场景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最后一年春天的那个傍晚开始就注定了。那天我挎着书包像往常一样从村小往家走,路上碰到一位爷爷,他表情愉悦地告诉我,你有妹妹了。现在我已经忘了当时的心情,似乎对此没有什么准备,但又有点期待,回到家中放下书包就奔过去,妹妹被妈妈抱在怀里,一点点大,跟大多数刚出生小孩一样,没什么值得描述的。那时我还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不一会儿就回到外间做作业,在没有任何隔音的情况下,我听到东边房间里妹妹的哭声居然那么微弱,也许不能叫微弱,只是轻,用现在的话形容当时的感觉,我也是听得醉了。
此后,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再到懂事渐渐少哭不哭,学会走路说话,学会了一个人蹲在地上玩泥巴,瞪着硕大的眼睛,翘着可爱无比的小嘴唇,嗅着快要流到嘴边的清涕,还显露着两个酒窝……如果我喜欢小孩,那肯定是从他们身上看到妹妹小时候的神态,天真无邪,可爱美好。
在她漫长的儿童时期,我和妹妹也不总是友好相处,我会嫌她碍事,烦她烦我,想跟小伙伴一起玩,不想有个拖油瓶,不想带她,甚至会骂她,然而很奇怪,我却忘了她对我厌恶她的反应。无论如何,我还是学会了抱她背她,后来很多人说我会带小孩,那也是多亏了有她给我的练习。
妹妹有着一种极为坚忍的品质。记得在四五岁的时候,她生了一个奇怪的病,面部毫无血色,神情憔悴,浑身无力,瘦到完全皮包骨,用老家的话,老鹰都衔得走。那会儿外公常带她去一个民间医生家里用玉米粉做一些迷信的法术,效果似乎不太明显,后来不知采取了什么办法,渐渐好起来,到长大也不曾有类似情况发生。再大一点,有一次骑车带妹妹去外婆家,路途不远也不近,坐久了她就在后座上睡着了,不小心把脚后跟搅到轮毂里,顿时血流如注,赶紧送到最近的医院,脱下鞋袜,一大块皮肉都挂了下来,医生缝了十几针,把我们心疼得够呛,但是从头到尾,她没流一滴眼泪,还一直安慰我们说没事。这个品质一直保持了下来,到她长大读书恋爱。读书时觉得苦和累,她不会说,但高三毕业考得不太理想却不愿复读时我们知道她一直忍着;零花钱没有了,不会说,直到我想起来她很久没提这件事之后连忙汇过去;老谢觉得她交了五年的男友家离得太远,建议她慎重考虑时,她也不说,除非我站在她这一边支持她的选择方才稍显轻松。我不清楚她在嫁人前二十五年里默默承担了多少类似的苦楚,也许这正是老谢在妹妹出嫁时嚎啕大哭的原因。
嫁到外埠去的妹妹应算得上风光,妹夫的父母举全家之力为他们买了面积不小的房子,并在产证上写了她的名字,结婚时男方家人和亲戚悉数到场倾力维持,婆婆的娘家人也从千里之外的遵义赶了过来,根据当地的风俗,摆了很多桌的酒席,饭菜层层叠叠像是杂技,婚礼热热闹闹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公公婆婆都极开心。
第三天,她和妹夫回门。爸爸妈妈换了心情,已不再有悲戚和眼泪。
妹妹的微信说明里写着:坚持就是胜利。我想这方面她是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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