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寒假,我还是一名在西安读书的大学生。一天下午天气晴和,祖父与我在家中砖窑前的空地上闲聊,说到了他的父母及自己的身世。
(1)
我的曾祖父一直在合阳县同家庄镇的段庄村生活。曾祖父与先夫人生有两个儿子,对于曾祖父的这两个儿子,只是听我的父亲一直称呼其中的老二为“麻子伯”,据说对他这个侄子很好,至于老大除了知道名字外似乎再无任何踪迹可考。后来先曾祖母得病去世,我的曾祖父娶了从山东逃难而来的曾祖母。
老屋的大门曾祖父与曾祖母就住在位于段庄村中间有着五间门房的老屋,先后生下四个儿子,我的爷爷是其中的老二,生于1922年,这个年份是狗年。由于孩子众多,加上年景的不如意,我的曾祖父母,生活很是艰难。我的这些爷爷们有两个被送到了外村。我的三祖父被送到了位于黄河岸边的南渤海村,四爷被送到了马家庄窑头的一户李姓富裕人家。而真正在段庄村生活的是我的二爷(曾祖父的三子,曾祖父、曾祖母的长子)和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大概在20多岁娶了同村位于南巷的白家女子。1943年的10月3日,我的父亲出生。不幸的是,我的祖母在我父亲12岁时染上了疾病,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留下我的父亲离开了人世。
随后,我记忆里的继祖母就从马家庄窑头村来到了我家,三十多岁生下了我的叔父。至此,爷爷奶奶、我的父亲及叔父一家四口开启了新的生活。
(2)
在我的记忆里,我与父母住在老屋前院的五间厦房里而我的爷爷奶奶就住在我家大门口的门房里。
七十年代我的爷爷就一直在外边打工,主要的营生是给一些国营单位当灶夫,而奶奶一直在家务农。我小时候是母亲一手带大,而爷爷奶奶一直与叔父一家生活,我与爷爷奶奶在感情上不是很亲近。
记忆里,我与家中附近的伙伴们经常到爷爷奶奶所居住的门房里玩耍,闲下来的奶奶经常会给我们讲一些古老的传说和故事。
有一年,不知什么原因我的爷爷买了一些肉,这在当时的农村可是稀罕物,我的奶奶在冬日的早晨给我热一下让我解解馋。而百良镇的某个赶集的日子,母亲带着年幼的我遇到了当时正在百良镇医院给人家当灶夫的爷爷,在我模糊的记忆里,爷爷给我买了好吃的。
大概在五六岁,我的奶奶带着我到南龙亭镇赶集。南龙亭与同家庄一样是一个古老的乡镇,这个镇子与我们村隔着一道东西向的沟壑,直线距离虽不是太远,但对当时的老人和孩子来说那是一件大事。大清早,我们就出发了,出发前奶奶用一个布袋子装了几个鸡蛋,希望在南龙亭的集市上出售后换一些油盐钱。
渭北旱原的沟壑出了村,先到北长益村然后我们再沿着崎岖的小路向着南龙亭走去。当时沟里的青草正绿,野花开的也好,险峻而又厚重的黄土山崖耸立在山路的周边。我跟在奶奶的身后,打打闹闹,心情欢愉到了极点。期间,奶奶让我帮他拿了一段路程的布袋,临到龙亭镇,猛然发现装鸡蛋的布袋上印出了水渍。凭着生活的常识,奶奶知道布袋里准备售卖的鸡蛋出了问题。打开袋子,发现有两三个鸡蛋已经碎了,到了南龙亭镇上,我的奶奶领着我找了一家卖踅面的店家,求人家把我们带的鸡蛋在开水锅里煮了,这几个破碎的鸡蛋就成了犒劳我的美食。
回家的路上,心情仍然欢快,把南龙亭集市逛了,算是见了世面,跟着奶奶还吃了平时不可能吃到的鸡蛋,至于没有或者少换下的油盐钱就不是我们小孩子的事啦!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我大概10岁左右。我的爷爷在澄城县的醍醐镇一家单位当灶夫,利用暑假我的奶奶带着我一块去探望爷爷。
当时的澄城县醍醐镇是一个工业重镇,西安到韩城的铁路线穿镇而过。按照先前的安排,我和奶奶需要坐火车到醍醐去。
临出发前的早晨,穿上只有出门才允许穿的新衣服,在父亲的护送下我们来到位于杨家庄的上洼火车站,买好车票后踏上了去探望爷爷的火车。火车上,我是第一次出门,新奇中带着惊惧,怯生生的看着车上的无论是穿戴还是言谈都不同于自己生活村庄的乘客,感受着某种冲击与不安。
火车上,我一直好奇,不住的问着奶奶,我们从上洼车站到醍醐车站这趟行程算不算长途,似乎只有长途旅行才能够成为小伙伴之间吹牛的资本。
多年以后,我从上洼车站出发,经过醍醐车站到西安上大学,慢慢的明白了人的一生从出生地到工作的远方,这一点距离真的是太短的一段路程。不过对于当时10岁的乡村少年来说,是第一次走出了自己所在的小村,来到了一个心目中很是遥远的远方。
到了醍醐爷爷工作的单位,发现一切都与自己的小村庄不同。由于临近铁路这里有着巨大无比的煤炭堆、高耸的烟囱,排列不是很规则的大水泥管道以及不知名的工业产品摆放在火车站的站台周围,凌乱中透着一种不同于恬静乡村的工业化场景。行走在醍醐车站附近的人们,穿着各色料子衣裤,一眼看上去似乎都是公家人,完全不同于渭北当地农人的装束。
10岁的男孩,正是淘气的时候,很快我就适应了这个不同于家乡的环境,整天在哪些摆满水泥管道和各式货物的场站玩的不亦乐乎。期间在爷爷奶奶的带领下,也品尝了很多在老家没有吃过的美味零食。然而快乐的时光很是短暂,大概两周时间不到,我就和奶奶踏上了回家的路。
从澄城县醍醐镇回到了家乡,难免要给没有去过的爸妈讲述在爷爷工作地的快乐往事,惟妙惟肖的学着澄城人不同于家乡的方言,诉说着自己吃过的好吃的。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着从爷爷那里拿回来的一个用石膏矿石制作的枕头以及爷爷给我买的一双黑色的塑料凉鞋。
(3)
时间到了80年代早期,那时我们家还在位于村西头巷道中间的老屋生活。这个时候,我的爷爷也已六十岁了,他结束了自己在外打工的生活,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爷爷回到老家后,由于他一直在外边从事的是临时工,因而也没有什么退休金,只是人生进入了一个叫做老年的阶段。不知道是跟人学习的还是自己的独自琢磨,他与奶奶用各种羽毛、鸡蛋壳制作了很多戏曲里的各种人偶。这些人物的头部大多用鸡蛋壳制作,衣服一般是用各种彩纸做成。人物的肢体有的用铁丝有的用各种木棍等材料做成,染着各种颜色的鲜艳羽毛充当着装饰的作用。一般按照秦腔折子戏的故事场景制作出各色人物和摆设,与农村春节时的社火有些类似。爷爷和奶奶特别珍惜他们的艺术创作,将这些自己制作的戏曲人物装在各式的纸箱中。闲暇时才摆弄出来,让我们这些孩子们欣赏一下。
戏曲人物爷爷喜欢种花。回到老家后,在我们老屋的院子里种了各式各样的月季、绣球、石榴蓉以及各色鲜艳而又浓烈的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我在上学或者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经常能够看到他和奶奶在侍弄自己的这些花草。
爷爷没有上过几天学,几乎不识多少字,一辈子都在外出打工的时间中度过,从外边的单位回到了老家,通过这些劳作,慢慢的适应了自己的老年生活。
除了这些家里的艺术探索之路,农闲时间,六十多岁的爷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贩来一些麻花和江米条这些农村小孩子们的吃食,拿到各个乡村老人孩子多的地方零卖。不过,在我的印象中,爷爷似乎不像别的生意人那样高声叫卖,只是静静的坐在人群中,在冬日的寒风中照看着自己的一点点营生。
每每想起这个情景,柳宗元的诗句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4)
一九九一年的暑假,我考上了大学。此时的爷爷已近七十岁,他的身体在慢慢的变差。
爷爷小时候家里很是贫穷,按照我父亲的回忆,解放前家里只有四亩地,爷爷主要是给南长益的一户富裕人家打短工养活自己一家人。每逢春节,家里买上四斤猪肉就算过了一个很好的旧历年。等到我的父亲成家后,爷爷就一直在外边给人家打工。常年在外给人充当灶夫,做着伺候人的活路。由于吃饭时间不固定,胃部慢慢的也熬出了毛病。据父亲说,曾经几次出现胃部大出血,经过医生的治疗加上自己的调养才慢慢的好了一些。
爷爷年轻时与奶奶一直和叔父一家生活,但是现在年龄大了,我的叔父找到父亲,提出两家每家各照顾一个老人。于是在1991年的9月,我离开了我们家,而我的爷爷从老屋搬到了我们位于村子西头的新院子与我的父母、妹妹一起生活。
爷爷到了我家后,身体奇迹般的慢慢好了起来。他一个人住在我家的西窑洞,爱干净的爷爷将住处收拾的很是干净。爷爷平常养养花,晒晒太阳,日子还算惬意。
在我上大学的一年冬天,他一个人还跑到同家庄乡财政组给人家单位的四五个人做饭,一天做两顿饭,每个月还能挣50元钱补贴家用。
1994年的暑假前夕,此时的我已是西安地质学院大三的学生,正在准备期末考试。一天晚饭后,在西安矿业学院上学的本村同学卫东来到了我的宿舍聊天,卫东刚从老家合阳回来。聊天中,卫东说到,再过几天就要放假了,回家时记得给你爷买一些好吃的东西。当时的期末考试,正是压力最大的时候,我也没有在意。匆忙中完成了当年的期末考试,像往年一样坐着长途大巴回到了家乡。
由西安回老家的大巴依然路途遥远,早晨出发,回到家已是晚上七八点钟。从巷道中走入院子,就看到了我的叔父和我的父亲正在家里说话,父亲见到我说到,你爷前几天过世了,你先烧一点纸祭奠一下。
此时,望着房门上白色的对联,看着飘飘洒洒随着火焰像黑色蝴蝶一样翻飞的麻纸,我知道,我的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5)
1995年后,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位于宝鸡市的烽火无线电厂工作。宝鸡到老家合阳隔着西安,回家的路途比起从西安回合阳更是遥远。不过无论如何,我每年的春节还是必须回家看望父母和亲人。
每年的春节,回到老家后首先需要看望的就是我的奶奶。当时,我的奶奶和叔父、婶子一家生活,我的奶奶在叔父家生活还算比较顺心,只是随着年龄慢慢增长,身体也慢慢的虚弱了起来。
每次,去老屋看望奶奶,她都在絮叨我在宝鸡的生活是否习惯,工作能否适应,问的最多的是,娃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没有找到对象。记得她曾经说过,她当年和爷爷手头还攒下了十几个银元,自己百年后肯定要给孙子们平分。
1999年,奶奶得了重病,很快在爷爷去世五年后就追随爷爷离开了这个世界。奶奶和爷爷一样大字不识一个,奶奶的一生一直按照农村对妇人的要求和信条生活。奶奶生前信奉道教,生活中按照道教的戒律要求自己,她的离去,一定是按照她生前的愿望,完成了羽化成仙飞天而去!
奶奶是父亲的继母,我曾经开玩笑问父亲说,你小时候奶奶对你可好?不是有句俗话说“幺婆子打娃不心疼,不是掐来就是拧”。父亲答道,你奶奶来咱们家时,我已是十几岁的孩子了,心理上的隔阂肯定是有的,不过你奶奶对我还是很不错。按照父亲的回忆,奶奶曾经为了父亲的读书,在家里买来小麦,晚上熬夜人工磨成面粉蒸成馒头然后再拿到同家庄集上卖掉,挣一些差价补贴家用。
1992年到2022年的今天,时间已经过去了30年。那个冬日的午后、老家窑洞前的阳光和爷爷当时的神态,我似乎还能记起。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老家的院子也已几乎废弃,有些场景只能在梦中想起。
据我的父亲和叔父讲述,我的爷爷临去世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到过西安城里看看,每想至此,我都伤心和难过,当时的我只是在西安上学,没有能力带爷爷去西安转一下,没有满足爷爷的心愿,很是有愧!而我的奶奶在爷爷去世后,她哥哥的孩子在外地工作,条件较好,开着当年很少见的小轿车带着奶奶和她妹妹两人去了临潼、咸阳和西安,算是开了眼界。
冬日的麦田如今的我常想,爷爷奶奶他们是关中农村最为普通的乡下老人,他们勤俭节约,一世辛劳,未曾离开过生养自己的这一片土地,为了子女、为了家庭,付出了一生的所有,正是他们这些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一代一代的更迭构成了延绵不绝的人类发展史。
作者简介:吉世栋,陕西合阳人,就职于国企,喜爱阅读与思考,关注持续成长,感恩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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