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〇一:莫动气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
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侃未达。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
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是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看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看错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看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什么心?”
孔子教弟子做学问,是同弟子们生活在一起,用他自己的话讲叫“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我”孔丘没有任何言行是背着各位弟子的。说得更透彻一些,孔子的一切言行是冲着“千秋万代”展开的。今天我们讲“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没有言行为世则的意识,是做不好人师的。
留下《传习录》的王阳明,少年时便立下了“学为圣贤”的志向,《传习录》的“传习”二字,就取自“日三省吾身”的曾子的日常反思——“传不习乎”。王阳明虽然未必能像那样冲着“千秋万代”展开自己的言行,纵观《传习录》中的文字,我们可以体会到至少在“教人求真”上,王阳明是毫无遮掩的。比如这则对话,虽然在他和薛侃之间展开,旁边也是有其他弟子观摩的。特别是那个有“好名之病”的孟源,不仅旁听了整个对话,而且也谈了自己的看法。
这则对话的主题思想只有一个,那便是“动气便是恶”。
薛侃在锄花间杂草时,顺势问道:“为什么天地间的善很难栽培,恶很难去除呢?”
阳明先生说:“是因为不去培养也不去摒除的缘故。”过了一会儿,先生又说:“像你这样看待善恶,只是从表象上产生念头,会走入误区的。”
薛侃没有理解。
阳明先生又说:“天地化育万物只是一团生气,就像花草的生长,何曾有什么善恶之别?你想要赏花时,便把花当作善,把花间的草看作恶。但是当你需要草的时候,你又会反过来把草当作善。这样的善恶之分,都是由你心中的喜好或厌恶生发出来的。所以说是错误的。”
薛侃说:“这样说来,善与恶就没有分别了吗?”
阳明先生说:“无善无恶是理的宁静澄明状态,而有善有恶则是气的鼓荡变动状态,不循气而鼓荡变动,自然也就无善无恶了,这便是至善。”
薛侃说:“佛教也有无善无恶的说法,与先生所讲的‘无善无恶’有什么区别呢?”
先生说:“佛教执着于无善无恶,就一切都不管了,不能化育天下万物。圣人讲的无善无恶,只是不刻意为善,不刻意为恶,不为气所动。只要‘遵循王道’而行,待到达到极致,就自然遵循于天理。也就自然能筹谋襄助天地化育万物了。”
薛侃说:“既然草并不是恶,那么就不应该把它去除掉了。”
阳明先生说:“如此又陷入佛、道两家的主张了。既然草对你有所妨碍,把它除掉又何妨呢?”
薛侃说:“这样一来不又成刻意为善,刻意为恶了吗?”
阳明先生说:“不刻意为善为恶,并不是完全没有喜好和厌恶,若是全无好恶之分,岂不成了没有知觉的人了?所谓不刻意为善为恶,只是说好恶须要遵循天理,不必刻意增添一分成见或意思。如此,就和不曾有好善为恶的心一样了。”
薛侃说:“除草时怎样才能完全遵循天理,不着私意呢?”
先生说:“草对你有妨碍,依照天理就应当除去,除去就是;偶尔有没有及时除去的,也勿记挂心中。如果你有了一分记挂,心就会为它所累,便凭空生出许多为气所动的所在了。”
薛侃说:“也就是说善恶完全不在物了?”
先生说:“善恶只存在于你心中。遵循天理就是善,动气就是恶。”
薛侃说:“毕竟物是无所谓善恶的”
先生说:“在心上是如此,在物也是如此。后世儒生们往往不明白这个道理,而舍弃本心去追求心外之物,把格物的学问搞错了,整日在心外寻求,最终只能做到‘义袭而取’,使得自己一生的行为落不到实处,学习了也不能够理解、致用。”
薛侃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这句话,又应当如何理解呢?”
先生说:“这正是一个遵循天理的例子,天理本该如此,它本来没有私意去为善去恶。”
薛侃说:“但是喜好美色,厌恶恶臭,怎会没有私意在其中呢?”
先生说:“这是诚意,而非私欲。诚意只是遵循天理的意思,既然是依循天理,那就着不得一丝私意。但凡掺杂了忿、懥、好、乐等情绪,都会失去中正平和。必须是廓然大公的心,才是心的本来面目。知道这个道理,就知道什么是‘未发之中’了。”
孟源说:“先生您刚才说‘草对你有妨碍,按理就应当除去。’那根据什么又说不应从外在方面产生想法呢?”
先生说:“这就需要你自己的心去加以体会了。你打算要除草,是什么心思?周敦颐不拔掉窗前的草,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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