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0日,教师节。
十九年前的今天,我教师生涯中的第一个节日。
学校给每位老师发了几个茶杯,看着上面印有“第十五个教师节纪念”的字样,我倍感自豪与欣喜。
自那时起,我便在乡间中学的讲台上,经历了九个冬夏。十七岁至二十六岁,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从枫叶初红到柳荫渐浓,从秋霜尽染到艳阳当空,送走的是一届又一届的学生,逝去的是一年又一年的青春。
冬来夏往的时光,虽寂寞却不忧伤,虽平淡却不能忘。
那年8月中旬,十七岁的我,满脸稚气却故作深沉,留着两撇八字须,瘦小的身躯上,套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踏进了家乡初中的校门,正式成为了一名教师。
当时,教师的工资并不高,而且经常拖欠,大半年都发不了几百块钱。
记得第一个学期末,快过年的时候,我连工资、奖金一起,领到了700元,于我而言,绝对是一笔巨款。
回家的的路上,我硬是将那一沓钱,偷偷拿出来,数了好几遍。
住在乡政府的旧房子里,地面破损,门窗毁坏,墙面脱落,床档开裂,四脚不稳,睡觉时随便翻个身,那都是三级地震。
墙角还有一个大窟窿,直通外面的稻田。每晚上床之前,我都要拿起一根竹棒,在窟窿的周围,敲上好几遍,企图用噪音、震动还有意念,赶走里面或许并不存在的蛇、老鼠以及其它怪物。
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但我没有丝毫怨言,更没有叫苦连天,反而满腔热情,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劲。
上世纪末,全国范围内,都掀起了“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热潮。每一所学校,特别是乡村中小学,师资都极为紧缺。我初为人师,便接到了两个班的课程,初二物理和初三语文。
文理兼修,跨界教学,这是要把我培养成名师的节奏啊。
带着这份遐想的骄傲,我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了讲台。看着下面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大孩子们,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唯恐做得不好,有负学校重望。
上完了课,改好了作业,我还主动为班主任分忧解难,处理熊孩子打架事件,维持男生宿舍的纪律,高频率地找学生进办公室谈话……
单位里的机会,总是留给特别勤奋的人,上班第二年,学校便让我担任毕业班的班主任。
这种正向激励,给我了极大的动力,从此起得比学生早,睡得比校长晚,双休日即使没有我的课,也会陪着学生一起加班。在我的心里,学生成绩表上的数字,远比工资表上的数字重要。
班上一旦有人辍学,我总是千方百计地去挽留。
北边的茅屋岭,南边的小山村,到处都有我家访劝学的身影。特别是茅屋岭,传说中茅草割颈的地方,没有自行车,只能步行,一路磕磕绊绊、翻山越岭,身上满是各种划痕,等我家访回来的时候,小镇上早已灯火通明。
遗憾的是,那位学生终究还是没有回到课堂。
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明白,学生为什么一定要读书。我只是觉得,引导他们完成学业,是我必须尽到的义务。学生都留不住,你教哪门子的书?
在山沟里教书,是清贫的,也是寂寞的。一个人经常对着天空发呆,想到自己既没有钱,也没有女朋友,空有豪情万丈,也只能终日守在讲台旁,难免会有几分沮丧。
但一想到我拥有两个班的学生,一种满足感和幸福感,竟油然而生。
这确实难以置信,但至今回想起来,心里的那份热血、那份豪情,依然那么深刻,那么逼真。这所学校,这些学生,这个职业,这份事业,在我心中的分量,由此可见一斑。
中考的时候,晚上带着几个学生出来买东西。走在喧闹的街头,我甚至可以肯定,如果现在有一辆车冲过来,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先推开他们。
好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还有一个激情燃烧的我啊。
或许是因为年轻,天真单纯。或许是因为单身,心无旁骛。也或许是个性使然,多愁善感,专注而投入。总之,我的世界里,学生就是全部。即便在实习的时候,也是如此。
我实习的地方,是师范附近的实验小学。
印象中,那段日子,总是风和日丽,书香扑鼻。
三年级的学生,八九岁的小精灵,他们会在办公室外送我鲜花,会在放学后邀我结伴回家。他们满口的胡言乱语,满脑子奇思妙想。他们张嘴就是歌,举手便是舞。
让我既感叹于初为人师的幸福与快乐,更惊羡于城里孩子的可爱与活泼。
实习结束时,我对他们极为不舍。最后一天下午放学,我哽咽地喊完“下课”,已是泪眼婆娑。
后来,我曾好几次来到学校的门口,远远地看着他们背着书包、一蹦一跳的样子。我很想喊住他们,但还是忍住了。
他们每年都有实习老师,或许早已将我淡忘。与其尴尬地相见,不如偷偷地想念。
当上老师后,我仍然害怕这种离愁别绪。每年中考回来,一个人孤单地站在讲台上,心里和教室一样空空如也。
早读时的书声朗朗,寝室里的追逐打闹,运动会中的呐喊加油,联欢会上的放声欢笑……一年来有关学生的点点滴滴,瞬间都涌上心头。那几天,感觉如同失恋。
九年的时间,我教了八年初三语文,当了八年班主任,其中有五年是毕业班。累,是可想而知的。
每天走出教室,我最怕听到两种声音。一个是手机铃声,还有一个是睡觉时的敲门声。只要这两个声音响起,我就知道,麻烦来了。
不是学生打架了,就是有人逃课了,或者就是谁说谁坏话、谁给谁写情书了……总之,没有一件省心的事。
现在的学生自我意识极强,不把老师弄到口干舌燥、几近抓狂的地步,他们的思想是不会有任何转变的。长此以往,难免身心俱疲。
记得有一年的期末会议上,我在总结工作时,说着说着竟然忍不住哭了起来。
应该是真心觉得累了,连续带了多年的毕业班,持续而来的压力,终于让我的内心,开始崩溃。
让人无语的是,六、七年后,我才知道,当时竟然有位同事到处宣扬,说我在会场上哭,是想要挟学校,是在向学校提要求、谈条件。
真是可笑之极。那年的我还不到二十岁,能那么复杂?或许,这位成熟、稳重、老练的同事,怎么也不会明白,工作上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会让一个成年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情绪失控。
当然,他明白不了这点,也就成不了一个好老师。
好在一直以来,我不太关注同事间的是是非非。课堂下的我比较安静,也没有强烈要求担任校长的欲望。我在乎的,还是学生。并且我相信,我的这种在乎,大部分学生是能感受得到的。
学生毕业后,有写信给我的,有寄贺卡给我的,有打电话给我的,也有到学校找我谈心的。
最近几年,邀请我参加婚礼的学生,越来越多。每次前往,他们都给我安排了贵宾席,和新娘的父母、新郎的外公,坐在一起。
这是那些可爱的学生和淳朴的家长们,所能想到的,最高规格的礼遇。
这一切,都让我倍感荣幸且很有成就感。哪怕是偶遇时学生一声简简单单的问候,也会让我很开心。
我知道,他们还是尊敬我、信任我,至少,还是记得我的。为人师者,学生能如此相待,应该知足了。
回首往事的时候,大都能察觉到自己的懵懂、幼稚甚至无知,我尤为如此。
或许,我当年为工作、为学生全心地付出、忘我地投入,有人会嗤之以鼻,说我很傻很天真,痴人多逞能。
但我应该感谢曾经那么年轻的自己,让我可以用最纯粹、最简单的方式,投入和执着于我的工作、我的生活,并因此拥有了一段平淡却不乏味、清贫而未颓废的青春。
真的,想起讲台上的那段青春,我自己都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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