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她渐渐发现自己正逡巡于停滞的车流中。

是身体带动着她走。仿佛走了很久，但她感觉不到脚的酸胀，脚的疼痛，脚步的声音，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有双脚。

马路上汽车零散错落，但车灯无一例外地亮着，有的很亮很亮，有的昏暗着微闪。

车外只她一人，一片冬夜寒冷死寂。

她张了张嘴，发现喊话声拖延着被延缓了数十倍，走了调。忽高忽低的音调仿佛警笛，她收了声，不再尝试。

她继续走。终于在一辆车窗旁停下。

这是她家的车，驾驶座上的是她父亲。他手指夹着一根烟，皱着眉头一脸愁容，事实上她了解，他这是在愤怒，只是每次他愤怒时都是内心暴戾而表面一言不发，像现在这样，好像在发愁。

她停下来，却并没有扣击紧闭的车窗，不是她不想。车座上的父亲完全看不见她。她出神地看着烟头的烟雾，它们会飘向何处呢？车窗紧闭，烟雾一缕一缕地攀向天窗。这烟雾的去处能指引着她回去正常的世界吗，能带她远离眼前的荒诞黑夜吗？她陷入逻辑的混乱，现实和虚幻的混乱，她提着气，垂着无力的手，瞅着一一可是那烟雾颜色极浅，她瞅着瞅着就晃了神，花了眼。

她开始敲击车窗，但她发现在车窗外面好像还有一层透明玻璃一样，把她敲打的声音全部吸收掉了。焦急的火“轰”一下子从胃部上溯，烧到肺，烧到心，又攀爬着极力想要从喉咙伸出来。

招魂

她开始因为焦灼而流泪，又为了止住眼泪而唱歌。无意识中，她唱出摇篮曲——曾经她的母亲在她尚在襁褓时，摇着她哼唱的。

像是一条深海的鲸鱼，她听着怪异又漫长的声音像火苗，像藤条，像树根，从她口中挤出，成为长长的一条漂浮在海中。

不知过了多久——

咚。

咚，咚咚。

她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有规律的，强有力的鼓点的声音，由弱到强，逐渐连成扑通扑通的律动。

像心跳。

她朝声音的来源望去，是表演节目的花鼓队大妈们敲着锣打着鼓排成一队朝她走来。

而所有车内的人都仿佛仍然听不见。

领队的是她的母亲，仿佛没看到她似的，红光满面精神饱满地朝她走过来。

快走到她身边时，队形变换，锣鼓声依旧喜气洋洋，震天撼地。

她母亲在她对面昂首挺胸着保持着笑容，眼神却并不聚焦在她身上，就那么飘忽着，仿佛穿越过她的头顶到了田野，到了大海，到了麦田。

她止住泪水。母亲看起来很年轻，是从未见过的年轻，比她所有印象里的都要年轻。

母亲的位置随着队伍变化挪到了队尾，即便如此，也敲锣打鼓地随着队伍将要远去。

她不自觉前倾着身体，提起一只脚打算跟随。

却见母亲扭过头，眼睛仍然没有聚焦。母亲跳着步子，因为扭动剧烈，身体像是在打颤，那手也连着摆了三下，像是在说再见，不要她跟来。

她知道，母亲这个手势是在说“快回去”。小时候每次母亲去上班她都会守在门口张望着送母亲出门，母亲总是因为赶时间焦急地连着摆三下手，嘴里说着：“快回去”。

她收回那只即踏出步子的脚。

她明白，午夜十二点怎么会有花鼓队。

鼓点的声音扑通扑通，渐渐远去。

那是心跳声。她逝世八年的母亲重新带给她的心跳声。

她要醒来了。

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