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凌柯的身体状态恢复得还不错，他嘴唇上的伤口已经基本痊愈。他看上去有点憔悴，体型比之前被劫持的时候还要瘦了一大圈。但值得庆幸的是，他的精神状态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征求了医院的同意之后，狄光皓和朱玉婷在他的单人病房内对他进行了询问。
“我没事，我还没变成疯子，不过如果你们再迟几天来的话，我可能就变成疯子了……”凌柯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一句自嘲。
“凌先生，您跟这些人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具体发生了什么，您还记得吗？”狄光皓问道。
“其实，就和我在监狱待着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日程也差不多。他们当中，有一个全身黑衣服、戴一顶遮住脸的黑帽子的长发男人应该是带头的吧……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和我闲聊，或者是谈心，然后就随手递给我一本书，让我慢慢看，他自己就在另一个房间里弹钢琴给我听……虽然我没怎么听过钢琴曲，但是他弹得确实不错，听久了就不知不觉会昏昏欲睡。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就会叫醒我，招呼我吃饭，饭菜好像还挺高级的，但是些什么东西，我就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很好吃……”凌柯说话的速度很慢，他在试图想起更多东西，“再后来，他……或者说他们，直接和我摊牌了，说是需要我的合作，帮助他们完成一个叫‘创世纪’的计划。”
“那您知道，这个‘创世纪’计划究竟是什么吗？”朱玉婷问道。
凌柯摇了摇头，“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似乎听到过他们当中的两个人说过，好像是要让什么东西‘重新来过’ ……那两个人是一男一女，男的我总觉得很熟悉，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或者听过他的声音……啊！对了！我被他们带到那个地方的那天，就是他在路上杀死了那四个押送我的警官……”
“那您好好看一下，是他吗？”狄光皓从手机上调出了张海生的照片，展示给凌柯看。
“对，”凌柯点了点头，“就是他。”
“那，那个女的呢？”朱玉婷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要确认一下。
“那个女的我不认识，但我记得她经常一个人手里拿着个火机在摆弄……”想起那幅画面，凌柯似乎还有些后怕，“她经常一个人看着那火机里的火发呆，有时候还自言自语，嘴里念叨着什么‘我真想烧死你’ ……好像几个星期前，那个男的还跟她说什么不能烧死他们，他的老板要让他们活着看到‘创世纪’的来临……”
狄光皓和朱玉婷的后背上都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朱玉婷想起了纵火案中，姚祉晴开枪自杀前说的那些话——
“我虽然活不到‘创世纪’来临的那一天，但我知道，那一定会是个全新的世界！就像那些火一样，绚烂、美丽……”
“我能看见，你们最后都会输得很惨……”
“这个女的，是她吗？”朱玉婷将手机上姚祉晴的照片调了出来。
“对，就是她！”凌柯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你们抓到他们了？”
“很遗憾，”狄光皓的语气有些沮丧，“这两个人，男的叫张海生，我们现在还在追查他的下落；这个女的叫姚祉晴，她在前几天的晚上，开枪自杀了，我们没来得及阻止她。”
“她死了？”凌柯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那……其他人呢？”
“关于这些，目前我们还在调查。”朱玉婷看着凌柯的眼睛，然后严肃地说道：“凌先生，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因为只有你见过他们那些人的其中几个，所以，你能不能协助我们画出那些人的肖像画？”
凌柯似乎有些犹豫，“可以倒是可以，但是，我怕……”
“安全方面你不用担心，”狄光皓发了一颗定心丸，“在你住院的这几天里，我们在这家医院指派了很多人来保护你的安全。如果你愿意帮我们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护送你回局里画肖像。”
“不，”凌柯突然摇了摇头，“我觉得，在你们公安局画肖像画不妥，我觉得，你们还是把我……送回……我原本该去的地方吧。”
“监狱？”狄光皓皱起了眉头，“凌先生，这没有必要啊，更何况，如果您没有落入那些人手里的话，现在也已经刑满释放了……”
“狄警官，你不会明白的，”凌柯叹了一口气，闭起了眼睛，然后继续说道：“当年，我就是因为年轻气盛，才一时没有管住自己，伤害了那个无辜的女孩……在监狱里赎罪的那些日日夜夜，其实我每天晚上都能感觉到她似乎在哭喊……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过得怎么样……既然要把我转移到那所监狱，那就是我的命，我必须要把剩下的罪赎完……”
“你已经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了，这些难道还不够吗？”朱玉婷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不够。”凌柯的眼角处渗出了泪水，“这些都是我应该得到的报应。我身体上的伤痛只是一时的，但那个无辜的女孩呢？那可是一辈子啊……朱警官，你别说了，如果你们不把我转移到我该去的地方的话，我是不会帮你们的，我保证，在那里，我会把我知道的东西全都说出来的。”
狄光皓和朱玉婷彼此对视了一下，然后各自点了点头。
“好吧。”狄光皓缓和了语气，“我们会帮你运作一下的，你就在这儿等我们消息，这几天，你就在这房间里先别出去，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跟走廊上的那两个穿警服的人说，他们会尽量满足你的。”
“你觉得，他说的会是真的吗？”走出医院的大门以后，狄光皓开口问道。
“不排除有虚假的成分在里面，不过，我想大部分应该是真的……”朱玉婷将手插进了裤兜里，“他说的这些情况，和我们在那个地下室发现的那些东西以及之前的推测基本上完全吻合。这些神秘人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犯罪组织，他们的‘创世纪’计划，将会给我们，或者说，给这座城市，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但是具体的计划他也不知道……”狄光皓皱起了眉头，“但是我们可以根据‘重新来过’四个字假设，我记得，在‘创世纪’的故事里，上帝是在世界上的生灵都毁灭的时候，重新造了一片新世界……我想，会不会是这样：这群人的最终目的，是将这座城市摧毁，然后造一座属于他们自己的城市？”
“虽然听上去异想天开，但是却有道理……”想起之前张海生全城直播的时候，曾经宣称自己将以一己之力消灭这座城市的罪恶的事情，朱玉婷就不觉得荒谬了，但她随即想到了另一件事：“我比较关心的，还是那枚二维码……”
“你是说剩下的那四分之一？”狄光皓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可是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了一周，也没见他们再犯案啊，还有，这一周以来，局里接手的案子当中，也没有哪一起案子是出现过二维码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最后的四分之一的二维码，会跟凌柯有关……”朱玉婷回过头，望了望凌柯所在的那间病房。
三天后。
监狱长的手指在液晶的键盘上快速地敲打着，他输入了长达36位的安全密码后，一台虹膜扫描仪就缓缓从地面上升了起来。他把头探过去，扫描仪的射线在他的眼眸上划过，不一会儿，“身份确认”的电子合成音传了出来，紧接着，那扇厚重的门发出了一声闷响，然后缓缓向后滑开。
“这里的安全措施倒是挺高的，不过估计得花不少钱吧？”狄光皓随口问了一句。
“听说是个天文数字，具体的我也不清楚。”监狱长摇了摇头，“这里住着的犯人都是那种既不适合多人关押，也不适合单独关押的类型，他们算得上是最穷凶极恶的罪犯，比如上周执行死刑的谢承伟，就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虽然这里的犯人在行刑前还从来没有出过事，但是也要小心谨慎，万一跑掉一个，我这饭碗就保不住了……”
“我们想和他单独谈谈，可以吗？”朱玉婷礼貌地问道。
“啊，当然可以，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的话，我就在外面。”监狱长会意，很知趣地出去了。
“早上好，狄警官、朱警官。”凌柯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沉闷，那源于他的脸躲在一张面罩后。那是一张透明的有机塑料面罩，将他的嘴和鼻子挡了起来。这东西能够阻止他用嘴伤人，但不会阻止他的呼吸。
“他们这样对你，会不会有点不太合适？”狄光皓皱了一下眉头。
“没关系，我可以理解。”凌柯笑了笑，“这很可能是因为，当年，警察来抓我的时候，我正在工作室画着设计图，我那时候一急就咬了他们好几个人……”
“凌先生，你准备好了吗？”朱玉婷看着凌柯的眼睛，“除了肖像画以外，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凌柯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你们带录音笔或者其他录音设备了吗？你们应该录下来，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
“谢谢你的提醒，”朱玉婷微微一笑，“这里的监控是打开的，至于录音，从刚才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按下按钮了……”她从口袋里取出了录音笔，然后放到了面前的桌子上。接着，她开始了提问，声音平静地不带任何感情：“第一个问题：你的姓名？”
“凌柯。我觉得，还是开门见山比较好，能省很多时间……”凌柯说道。
“抱歉，这也是我们的例行程序，也希望你能理解，毕竟，我也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不必要的麻烦。”朱玉婷的声音没有任何的变化，“第二个问题：你的性别？”
“男。”凌柯的额头上似乎冒出了黑线，“但我觉得，这样的问题好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在过家家……”
“我们调查过，你之前接受过类似的心理测验，所以一些问题的标准答案你应该不会陌生。不过接下来，我的一些问题可能会让你感到痛苦，甚至是愤怒。但是我希望你不要逃避，如实回答我，可以吗？”朱玉婷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冰冷，她盯着凌柯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对那个当年被你强奸的无辜的女孩，你是怎么看的？”
凌柯没想到朱玉婷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阴沉，但同时他也快速地调整着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个问题不是应该放到后面才问吗？”一旁的狄光皓似乎有些不满。
“是吗？”朱玉婷愣了一下，随即尴尬地笑笑，说道：“抱歉，凌先生，我有点太着急了，我应该先问你的年龄的。”
“没关系，我不介意。”凌柯笑道，“只要能帮到你们，问什么问题都可以。我今年47岁，至于那个无辜的女孩……”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那是我的责任，也是我不可能逃避掉的责任，我也应当为此付出代价。”
“你认为，你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吗？”
“我之前说过，这还远远不够。”
“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以后，娶妻生子，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
“没有。我觉得我犯下了这样的错误，不配结婚，更不配有孩子。”
“你怎么看劫持你的那群人？尤其是你说的那位弹钢琴的长发男人？”
“他们都是一帮疯子和变态。”
“那你有想过阻止他们吗？”
“想过，但是我的力量太单薄了，根本无能为力……”
“你一生中设计的25座建筑作品中，其中3座你最引以为傲的作品现在已经被毁了1座，你对此是什么感受？”
“很难受。就像是……我的孩子没了一样……”
“那群人曾经给我们发了一张光盘，上面是你受刑的视频，还有赌注。如果剩下2座建筑也被炸毁，但是我们还没有找到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凌柯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或许我会崩溃，又或许我会疯掉吧……”
“那你会和他们合作吗？”
“绝不。他们毁了我的作品，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看看这个人，你喜欢她吗？我指的是，男女之间的……”朱玉婷突然从裤兜里翻出了一张照片，那上面，是李堃媚。
“我不认识这个人啊……”
“她是我的同事，目前是单身，她的理想型男人，就是你这种事业有成的。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不。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喜欢任何一个女人，因为我不配，我害怕我会再伤害她们……”
“那我呢？你喜欢我吗？”
……
这种听起来没什么营养甚至毫无逻辑可言的废话问答持续了接近一个小时，一旁的狄光皓看起来昏昏欲睡，他似乎不明白，问这样的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
“好了，我的问题问完了。”朱玉婷按下了录音笔的停止键，然后站起身来说道：“凌先生，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了。今天晚上，我们会派人过来接你，到局里协助我们画凶犯的肖像画。”
说完，她就和狄光皓一起走出了房间。
凌柯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睛里似乎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苗。
“测试的结果怎么样？这样的表演，可是很累的……”狄光皓坐在驾驶座上，大口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朱玉婷看了一眼监狱的大门，然后沉声说道：“结果并不像你想得那么乐观。”
“怎么可能？我感觉，他的回答并没有任何问题啊？”狄光皓吃惊地看着朱玉婷。
“确实没有任何问题。”朱玉婷苦笑了一下，“可你必须考虑到：我是怎么问的那些问题？”
“乱七八糟。”狄光皓说道，“我甚至看不出，这些问题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对，就是乱七八糟。”朱玉婷点了点头，“但是他的回答却没有任何的问题，逻辑可以说滴水不漏。甚至在我故意刺激他，试图惹怒他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失去理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狄光皓的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觉得，有两种可能，”朱玉婷皱起了眉头，“第一种：他没有任何感情，完全是个理性的人，这一切都是为了撑到我们救出他为止……”
“这个可能性我不太能同意，”狄光皓摇了摇头，“在你提到当年那个受害者和那群神秘人的时候，他明显流露出了情绪。”
“没错，但我紧接着的几个问题都和他们完全无关，但是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感情。你认为什么样的人能那么快从情绪中走出来？”朱玉婷说道，“我认为，他之前的情绪都是为了迷惑我们所作出的伪装。我可以得出的结论是：他很危险。要么他本身没有任何情感，要么他不肯让我们看到他本来的情感。
“对了，说起来在地下室解救凌柯的时候，绑住他的那根绳子也有点怪……”末了，朱玉婷突然说道。
当时，凌柯反手被绑在凳子上的时候，捆住他的绳子是一种塑料扣绳，这种绳子在一些地区还被当地的警方人员当成塑料手铐使用过。
“那根绳子怎么了？”狄光皓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上面没发现任何指纹，而且，这种东西购买也很方便，渠道可以说是铺天盖地，随便哪家网店或者商店都能买得到，买主根本不可能找到……”
“你看过雷米前辈的《心理罪》吗？”朱玉婷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看过，怎么了？”狄光皓感到奇怪，“我们家的书房里，不是还摆着一套吗？”
“那你还记不记得，在《第七个读者》这本书里，男主方木是怎么推断出凶手是吴涵的吗？”朱玉婷继续问道。
“我想想……”狄光皓陷入了回忆，书中的描写片段就像碎片一样，涌入了他的脑海——
吃完晚饭，妈妈在厨房洗碗，老爸在录像机里塞了一盘成龙的《我是谁》，热情地招呼方木一起看。
……
冷不防方木一把抓起遥控器，按下了倒带键。
……
原来，自己反剪双手并不是很难，只要你够矫健。
……
塑料扣绳。
只要把尖细的一端插入另一端的小孔，稍用力拉就可以把手脚绑住。
……
捆别人容易，捆自己同样容易。
“你的意思是说……”狄光皓瞬间明白了朱玉婷话中的含义和潜台词。
“目前还都只是推测，还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朱玉婷摇了摇头，“要么是我多疑了，要么，就是他的演技太好了……”
“那今天晚上，我们真的就要让他协助我们画肖像画吗？”狄光皓问道。
“没错，不过……”朱玉婷的眼中突然闪过了一道光，紧接着，她话锋一转，“我们或许可以给他来个出其不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