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阅读使人进步,但是可曾有人说过阅读会让人胆寒,两股战战,不能自持?
事实上有时候阅读一本优秀的作品真的会让人绝望,尤其当你发现自己似乎真的能够读出其中一部分味道时;
这感觉有如你对人生越来越熟悉后,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无助、无能、弱小;
绝望就像夏日里黏糊糊的汗液一直糊在后背,任你怎么擦拭清洗,数秒之后那种稠重的压抑感又会重新遍及周身。
这绝望,如何才是一个尽头,又或者,没有尽头?
比如眼下这本《陆犯焉识》,便让我越看越是胆战心惊,几欲逃走。
倒不是这本书多么恐怖多么离奇,而是当我费劲扒开门缝,无意间窥得其中文字奥妙时,我不得不再一次明确自己的无能,再次浸泡在这种无能中,如何不让人心生绝望。
好在,除了拥有与才能相匹配的谦卑外,我还有着完全不应拥有的骄傲——那种阿Q「和尚摸得,我摸不得」的骄傲。
所以,我还是决定鼓起余勇拖着不甘和不平,尝试分析本书文字的精妙,就好像尹志平一直偷偷摸摸躲在角落里窥视小龙女,直到有一天……
一###
下面就提着心、吊着胆,把眼下看到书中自己觉得精妙的地方摘取出来,毕竟优秀的东西总是要拿出来一起分享吧——嗯,其实我是想让你们一起绝望。
闲话少叙,直接进入正题。
铁的刺骨冰冷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永久的灼伤。
众所周知,只有火才能灼伤,可是作者却偏偏用冰冷来灼伤,两个相冲突的意象打造出了别样的触感,更凸显冷的刺骨。
这种写法用的词看似简单,实际需要敏锐的观察和想象,才能准而美。
相似的手法还有下面这句。
风冷到这程度就不再是冷了,是辣。
看完这句话才反应过来,好像风冷起来真的是辣的呢。
沉默从十二月高原的无边灰白中升起,稳稳扩展,在下沉的太阳和上升的月亮之间漫开
妙,沉默本是一个静止的状态,却被作者赋予了动态,通过以动说静,把充斥整个世界的沉默讲得如此冷静而绝望。
他一面说话一面在心里吆喝自己:停住!舌头太流利了!十年的成功伪装要功亏一篑了!但他顾不上。
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只用了「吆喝」「顾不上」两个词立刻把陆焉识的激动展现出来了,这种效果是影视作品里演员怎么表演也无法达到的。同样效果的还有下面这句:
他有点吃惊自己的平静…
自己怎么会吃惊自己呢?这里还是让人分裂成两个状态,通过如此矛盾的表述让读者感受到陆焉识的矛盾以及文中背景的荒诞和悲哀。
邓指又在半腰上打断他,说老陆,你女儿怎么这么霉气?!长得排排场场的,摊上你这么个瘟爹!
排场本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名词,却先是被作者用作叠词,然后又改成了形容词。
别出机杼,立刻把陆焉识小女儿端庄的形象给到了读者,比长篇累牍的介绍更高效。
因此规则是可以被打破的,重点的是你打破了之后如何建立一个新的规则。
那些貌似静止的脑袋里面恰恰在大动,翻腾的脑浆子拍击着脑壳,把念头撒入长夜。满屋子都是这些脑袋放出的念头。念头在黑暗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别人私藏的食物。每一份念头都是一个猎手,他人的私藏都是猎物。
这三句话塑造出了极强的画面感,读者好像已经看见一团团气体从通铺上的脑袋里钻了出来,然后慢慢幻化成一只只手,在每个人身上小心的试探,翻找。
老几不是常常有凶暴闪念的人,但此刻他捕捉到了自己心里这个闪念。
如果普通人写肯定是「凶暴的闪念在老几心中出现」,但是优秀的作家从来都是要把文字在手里把玩到发亮才丢出去的,通过否定再肯定,立刻产生了强于普通人的文字效果:泥人都被激怒了。
邓指侧过脸,看见老几给活埋了一多半,脸上的每条皱纹里都是戈壁的一个小小局部。邓指还看到了什么?看到老几陷在沙土里的眼睛。那是此刻天地间唯一闪亮的东西,因为两泊泪水鼓在一对老眼里。邓指马上避开了。他觉得看到一个老头娇弱的一瞬十分尴尬。
不说老几的脸像戈壁,却说戈壁和老几的脸一体了,更显得老几沧桑;不说老几的脆弱,反过来说邓指看到了老几的脆弱感觉尴尬,这种局外人的尴尬越发显得老几此刻的真情。
风刷过一副副嘴唇,一半嗓音立刻上了天。
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愚笨如我只会写「风大听不清」,我先找个角落哭会
电话里的北方话回答:这是镇压反革命,不是过去逮捕地下党员,心软啥软?!刘国栋又来一句:每个名字后面总得有个具体罪状吧。北方话说:每个人自己都明白自己是啥罪状。
不用人名,而只是用「北方话」这三个字代替说话者,有种生冷的味道,通过类似的细节层层铺垫,逐步把全书的基调拱出,就好像影视作品里的配乐一般,在观众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慢慢的一点点的把人心搅动。
刹那间东南西北都有手和脚伸出来,下枪的,扒警服的,使绊子的,上手铐的……这种完美配合是一夜之间拿那一百四十五人操练出来的。
好的黑色幽默需要好的文字驾驭才能到位,上面这句就是如此。
老几的半句解释吞回了肚子里,一直在肚里沤着,沤到现在。
邓指看出了老犯人巨大喉结压住的提问……
这两句都是把虚拟具象化,让那种情感更加的强烈,几欲冲出纸面。
风刮得人人步子打飘,脸上的五官也长不稳了。
一个「长不稳」,立刻把风大写活了。
每年夏天,孩子们跟犯人们一样洒满草地……
一个「洒满」,顿生荒凉和低贱,好,秒,绝,高!
她这年五十七岁,容貌只有四十多岁,抽烟熬夜,似乎让她在四十五岁之前迅速苍老,老到了四十五,岁月就放过了她。
小说家就是一个善于把简单事实复杂化的高手,明明只是相貌和四十五岁一样,却能够在起承转合之中把一层意思说出了两层甚至三层。
冯婉喻总是穿得层层叠叠上床,层层叠叠地和焉识一次次做夫妻。
第一个「层层叠叠」是实际穿着,第二个「层层叠叠」是情感,用前面有形的隔离来说后面情感无形的隔离,增加感官理解,这是电影所无法做到的。
遍地春荒,肚子里还有青稞粒的人按说是最有办法、身怀偷窃绝技的人。按说身怀绝技的伪连长应该挺得下去。
两个「按说」把伪连长的绝望刻画得黑暗无比:最不应该会因为物质而死亡的人却选择了死亡,他内心的绝望该是如何的强大
老浪子要好好地抱住婉喻,让婉喻知道这回是把她当做世上唯一的婉喻来抱的,而不仅仅是一具女体;他的身和心是特地为婉喻而动情的,仅仅因为她是婉喻而不是任何其他女人。
如此情话,谁能受得了
婉喻看着申请书上的娟秀小楷被烧得疼痛扭动,变形变色,由黑的变成了白的。她把字迹的骨灰倒进一个杯子,冲上水,当偏方喝了下去。
是小楷烧得疼,还是心烧得疼?
同样的写法还有下面这句。
这是一封很难写的信,连他这个语言博士也拿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写,遣句措辞使他屁股下的三腿长一腿短的板凳跌足顿脚,比他还焦灼。
偏不说人焦灼,偏说凳子更焦灼,结果谁才是最焦灼的呢?
大卫的嘴皮几乎要被太多的话擦燃了……
先是把「话」具象化,再是把「话」和嘴皮摩擦,我都快要从这语句里嗅到烧焦的味道了。「喋喋不休」硬是被一个「燃」字给彻底击败了。
二###
其实在阅读《陆犯焉识》前我也曾经阅读过严歌苓的另一部作品《金陵十三衩》,虽然两部作品都是缘起电影,但是两部作品一路看下来却都完全颠覆了之前由于电影所产生的认识。
恐怕这就是影视作品和文学作品的区别吧,毕竟影视作品是导演通过自己的理解进行了再加工,然后利用场景、演员、声乐等多种手段表现出来的结果;而文学作品则只是通过纯粹的文字让读者自己形成理解和认识,所有的剪辑、表演、乃至配乐都是由读者独立完成。
而负责指导读者进行如此繁复的脑海加工的正是作家,或者说作家的文字,因此一部优秀的作品,必然是一名优秀的指导者,他(她)费劲心机,利用文字把情感一点点发酵,一点点挤压,一口一口的递到读者嘴边,等到读者恍然大悟时,才发现:
我靠,怎么又通宵看完了一本书啊!
恐怕,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吧。
当然了,前面所提及的文字只是「陆犯焉识」全书的前16章,而全书却有38章之多,可以说严歌苓是在用短篇小说的精细来构造长篇小说的宏大,如果有机会,下次我可以继续把后续的文字摘出来分享,恩,是绝望。
三###
在最后,我尝试回答一个问题。
有人曾问我读小说能有什么作用,我闷头苦想后的结论是:可以通过阅读来增加演讲、解说的能力,毕竟科普文从来都不如故事深入人心。如果你能把小说的文字技巧用到对话中,想来至少在聊天时不至于言之无味。
当然,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小说好看就足够了啊,管他有用没用。
说通俗点就是那些眼直勾勾盯着美女的男同胞谁会去想美女到底有没有内涵,好看就够了啊。颜值万岁!
而且人的颜值会老,文字的颜值可是从来不会老的。
所以,嘿嘿。你信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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