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妙玉这个人,初闻以为是个骨骼清奇的世外高人,但观其行事,却发现不过是个空门中的大俗人。
第四十一回,贾母带着吃过酒的刘姥姥闲步到了栊翠庵,妙玉忙接了进去,以茶相待。曹公借宝玉之眼,详说了妙玉是“怎么行事的”。
于贾母,妙玉是“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茶盘,里面放了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其它众人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黛玉、宝钗两个则被妙玉悄悄引入耳房,给她们两位的茶器又是不同:宝钗的是“晋王恺珍玩”的(分瓜,念ban)瓟斝,给黛玉的则是“杏犀(乔皿,念qiao)”。
而宝玉的,则是她自己前番常日吃茶的绿玉斗。
不同的人,不同的杯,不同的待遇。这行事的礼数、所饮之茶的讲究,茶器的名贵,都俨然是豪门贵族待客的风范,全都不像是佛门中修行的人。
第十八回中,王夫人叫人去请妙玉,林之孝家的说: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后王夫人让人专下个帖子给她,她便来了。也可见妙玉并非真的厌恶侯门公府不肯就,而只是对世俗礼数的讲究罢了。
妙玉本是仕宦人家的小姐,后因病带发入寺修行。虽然自小在寺内长大,却仍未能脱了大户人家小姐的习气。终不过是身在空门,而心实世俗,也正如其判词所言:云空未必空。
道婆去收了贾母用过的茶盏来,妙玉却“忙”命“搁在外头去吧”。文中亦是借宝玉道出了缘由:刘姥姥用过的,嫌脏不要了。
她给宝钗用的茶器,是晋王恺用过的珍玩。这个王恺,生活极奢,且有与石崇斗富的典故,可不是有什么好名声的人。这样的人用过的杯子,妙玉却不曾嫌弃,还当作宝贝,可见其待人非以人品论。
给宝玉用自己的杯子,自然是不嫌弃的。单贾母用过的,想必也是不会嫌脏的。不过是看刘姥姥是个贫婆子,才觉得姥姥脏罢了!
贾母同刘姥姥一道用饭,一道吃酒,同杯饮茶,贾府上下一干众人也没有如此嫌刘姥姥脏的,倒是这位出了家的妙玉,对人却这般的眉高眼低。她哪里是“视绮罗俗厌”,分明比红尘中那干凡人还势利了一些。说她“欲洁何曾洁”,这也是原由之一吧。
也难怪曹公都忍不住借宝玉之言羞她一羞了: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看似宝玉玩笑的话,但实为宝玉并非出家人,也知世法平等,她这个出家人却不知,是嘲讽她修行不如俗人罢了。
贾宝玉心怀怜人之心,要把杯子送于刘姥姥,好让她卖了度日。妙玉便又是一番“高”论: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
没有平等之心,也无悯人之心。假清高,假洁僻,却还端的这么一幅高冷架子,说出此等矫情之语,怎不会招得“世同嫌”!(不过不是因为过洁,而是因为过假吧)
怪道连平日伶牙利齿嘴上不饶人的林妹妹都懒得搭理这个怪僻的人,在被她骂“大俗人”时竟没有回一句话,而是吃过茶便走出去了。
六十三回中,贾宝玉过生日,妙玉特意写了拜寿的帖子送去。再结合前番她把自己的杯子专与宝玉用(要知道她可不是平日里与宝玉混在一起的那些家里的姐姐妹妹,更还别说她自己是个入了佛门的人了,竟然一点子都不避讳)可见妙玉对宝玉的特别钟情之处,也说明她根本不曾真正的断了尘心。
给宝玉的帖子上的名号,用的是“槛外人”。一边惦念红尘事,一边号称槛外人,岫烟一段话,便直白道出了她的虚伪尴尬:“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
妙玉曲《世难容》中说“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除了叹其最终沦落风尘的结局,也有叹其戴着高洁的假面具,寄附空门修行却凡心未净,僧不僧,俗不俗的白白辜负了青春之意吧。倘若是真的如宝玉甚或甄士隐般看破红尘世事出家修行,倒也无须叹什么辜负不辜负的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