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为何颐和园自沉,与陈寅恪何以会写《柳如是别传》,可以说是20世纪中国文史学界两大谜团。
中国学者在这两件事情上耗费了巨大的心力,也写出了连篇累牍的研究文字,试图去破解这两个历史迷思,但也始终莫衷一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遂成为永远的“悬案”。
这里单说陈寅恪此晚年公案。陈寅恪这人,是余英时所说的“历史中心人物”,从他“出道”到生命终结,一直都是当时那个时代最受瞩目的学者,主角光环基本伴随着民国始终(49年)。
他的同时代的学者同行,对他寄望最殷,几乎都毫不怀疑,以这个人的才华和学识,完全可以超越钱大昕、赵翼等人的境地,“成效当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再创辉煌,写出经天纬地足以流芳百世的著作。
正如当时的学界大佬傅斯年推诚至予的月旦评,“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陈氏是可以推倒一世的学林豪杰。
早年,陈寅恪的治学用心,是要用西方科学之方法,开展中文和藏文的比较研习,并对佛教经典的误读作出勘正。回国以后,因为资料的缺乏,他逐渐放弃这一学术方向,有了写一部中国通史的抱负。
可以说,《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等著作都是这一理想的操练,所以称之为“稿”,一者是谦虚,另外也确实只是他小打小闹的准备,后人视为精金美玉,其实陈本人并不特别重视。
陈寅恪意图写通史的想法,也为当时人所关注,大家翘首以盼,比如钱穆先生在大学讲述中国史,就自谦只是为陈作“前驱”而已。结果呢,在晚年,最后的时光,陈寅恪花费所有心力,投入全部热情,膏火自煎十余年,贡献给学界的却是一部有关明代名妓柳如是的传记,彼时的人们是大跌眼镜啧有烦言的。
比如施蛰存、钱钟书、顾颉刚诸先生公开表示不理解,还是钱穆先生,在海外辗转得读此书,在学生私信中表示极大的失望,以为浪掷才华。
那问题来了,一代大师坐困愁盲,岌岌可危,按道理本该为民族传续文化香火,“学术托命”,为什么要自废武功,拿生命去盛赞一个名妓?难道真的是如项鸿祚所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如果事情真的如此清楚和简单,也就不成其为历史之谜;陈寅恪何以是陈寅恪,也就变得非常可疑了。所以,从基本逻辑出发,不难推定这一定是一部寄托遣怀之作,忧世伤生之书,别有怀抱之著,字里行间遍布“哑语”和“密码”。
我斗胆先揣测其中三点成因,更多感想留待日后有机会时再就教于读者朋友。
1,“不降志,不辱身”的孤怀遗恨剖白
《庄子》里说人言说的方式有“三言”:“寓言”、“重言”及“卮言”。
当时代不让人正常说话时,有些独立思考的人只能通过特殊的话语,如九渠十八涧般重峦叠嶂婉折难晰地表达自己的心曲与孤愤。《柳如是别传》实所谓“复重言者,贵以微诚,披露肝胆”,充满了隐语。
表面上,《柳如是别传》只是写名妓柳如是的风华,实际是讲述了在明亡烬余理想倾覆的幽光中,一批不屈士女的抗争史。
“亡家亡国亡天下”,“不降志,不辱身”的红妆柳如是等人,不惜毁家纾难,宁折不弯,为光复文化之故园、政统之中国、道统之华夏,奋不顾身,赍志而没,无怨无悔。在陈先生看来,柳如是实际是这种理想的符号人物,是故不惜出死忘命,恳恳重言。
“夫子殆将病也”。陈寅恪晚年,以故国之思,“留兮中州”,避地岭南,天真的以为置身政宦事外、“价值中立”,可以全身免祸,结果小看了主义的疯狂,被“阳光下的罪恶”所吞噬,万劫不复。
在世界率兽食人,文化残阙毁禁的目击心伤中,于内披寻钱柳之篇什,伸张学者之尊严;对外借机表述自身气节与守望,就成为一种思考必然和心灵敞开途径。
《柳如是别传》对柳氏的讴歌,对钱氏的理解,对志士潜德的表彰,对野蛮群生的谴责,对郑成功海外政权的祝福,无一不是在暗寓这种悲怀遗恨,以此“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2,“著书唯剩颂红妆”的女性关怀代言
陈先生一生,立身端谨,对女性始终有着一以贯之的贵乎常人的尊重。
这一点,我们看《吴宓日记》里记录下的与陈先生的聊天记录,即可明白男女平等主义也是陈先生自始至终守持的一个理念。《柳如是别传》可称这种关怀的“代言”。
如果只是寄托气节、表白孤恨,陈寅恪完全可以选择其他的更为惊心动魄的仁人志士,比如瞿式耜、史可法、刘宗周、夏允彝等等“孤臣孽子”做文章,因为论志向之坚定、行事之多劫、境遇之惨烈,这些人都远比柳如是更加具有可述性。
因此,“不降志,不辱身”的情怀陈述绝对只是其中一方面。
(图:陈寅恪三位女儿。2017年秋于广西。三人身后铜像为台湾巡抚唐景崧——陈寅恪妻子祖父。)
柳如是的身份,既是风流名妓,也是爱国豪杰,更是节妇烈女。传主女性的身份尤为关键。陈寅恪长期留学西洋,平权主义思想甚重,柳如是作为男权世界中的女子,其才、其思、其志、其苦、其悲,但凡读过《柳如是别传》一书者都不难看出其中浸淫着陈寅恪先生本人的深切同情和感知,乃至钦佩。差不多与写作此书的同时,他也写出《论再生缘》,歌颂另一位清代女才子陈端生。所以,他自己说,“著书唯剩颂红妆”,不为无因。
3,“一笑妆成伴白头”的爱意表达
其实,我个人揣测,陈先生写作此书,除了传达男女平权的理想之外,还有一个缘由,就是借机传达对自己妻子唐筼女士的感激之情。
唐筼出身名门,满腹才情,一生为了夫君流浪四海,朝不保夕,求一饱腹都难,患难与共无怨无悔,其才情、气概、境遇等都和柳如是有着若干相似之处。
陈寅恪晚年,在写作《柳如是别传》其间,曾写了很多感人肺腑的诗歌感激夫人之辛苦,并用“可封侯”来形容她的“壮举”,还曾多次深情的嘱托女儿说,“妈妈是主心骨,没有她就没有这个家,没有她就没有我们,所以我们要好好保护妈妈。”所谓“颂红妆”,必有“颂妻”的深情包含其中。
我读《柳如是别传》,常无端感动而不能自已者,想原因也正在于此。
4
今天,我们阅读《柳如是别传》,还有谈论此书的成书因缘,它最大的文化意味,某种程度上可说是为陈寅恪式的一脉文化香火守灵和致悼,更是对嗜血的往事作出检讨,发出责问。
陈先生写作《柳如是别传》时,曾感慨,“今生所剩真无几,后世相知或有缘”。他认为,他为柳如是写传,赞誉这样一位女子,后世是能理解他的苦衷的。
因为没法直接说话,他的苦衷有很多的谜语,我们缺乏钥匙解开,遂成历史疑团。但是有一点,我们是确信可以“相知”的:即他要告诉后世,他所经历的,他所写下的,绝非只是他个人的不幸,也是这个时代的悲殤。
历史永远是最健忘的病人,往复循环,不舍昼夜。记住过去的教训,让浩劫和悲剧不再重演,我想,这应是史家陈寅恪写作《柳如是别传》最苦心孤诣所在;也唯能如此,他的冤魂才有路可走,有家可归。
匆匆写于 2018,2,4晚,与三五友人饮宴归来之后。时残雪道积,月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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